第78章(2 / 2)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510 字 9天前

没有喧闹,也没有生气,更无人注意他们这威仪棣棣的王府车驾,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到此处皆是离人,皆是伤心人,皆是沦落人,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在天地萧瑟凄清的无可奈何面前,谁又比旁人尊贵。李成器缓缓躺回车中,原来西出阳关,也只是他一个人,无人来送,也无人可送。他和花奴奔赴各自的天涯,他们的天涯却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都望不见长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1】李成器改封号是开元八年事,我写不到那一年了,提早给他改过了事。

第九十六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下)

开元二年,继宁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豳王李守礼外刺之后,再命岐王李范任绛州刺史,薛王李业任同州刺史。因有朝臣禀奏,兴庆坊为皇帝昔日龙兴潜邸,诸王不宜再用做府邸,故而李成器等遥上奏表,请献府邸为皇帝离宫。皇帝嘉许之,命将诸王宅改建为兴庆宫,于宁王府旧址上建“花萼相辉之楼”,昔日平王府旧址上建“勤政务本之楼”,作为皇帝日常居所。

远在岐州的李成器望着邸报上“花萼相辉”相辉四个字,久久不曾言语。花奴簪着芍药花拦住他马匹的巷陌,花奴醉酒后打羯鼓的厅堂,花奴来劝他进食翻过的围墙,他对花奴许下今生今世的暖阁,他们一起泛舟的龙池,已经被人一锤锤打碎,灰飞湮灭地消失,连一丝念想也不曾留给他。原来记忆也是做不得准的,时空会被人任意地篡改、毁灭,史官擦去一段历史,只需涂一片墨痕,皇帝要擦去他和花奴的今生今世,亦只需要这四个字。

元妃想到当日走得匆忙,许多东西都不曾带过来,也不知是何等下落,心中一酸,偎在李成器身边低声道:“我们现在是有国无家了。”

有国无家。李成器涩然一笑,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那老兵离家六十载,还有个故园可以牵念的。他幼年在洛阳,总觉得自己是异乡过客,相信将来终归会回到长安去,现在连长安都变成了异乡,那天地间何处才是他可以思念的故园。除了心中无时不在的痛楚,究竟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和花奴的往事,证明那短暂的、曾属于他们的繁华。也许他真的只是天地过客,匆匆一世,如掠水惊鸿,拂花春风,什么都不会留下。

自皇帝从骊山回来后便搬出太极宫,住进大明宫。皇帝政务繁忙,不过五日来太上皇处一问安,几个亲王离京之后,陪伴太上皇的便只有豆卢妃一人。这座于太宗、高宗年间擅尽风华的宫殿,现今终日沉寂,被弃置成了一座废园。太上皇近来身子时好时坏,虚弱时数日不能起身,但偶尔也略有些精神,由豆卢妃扶着,走出百福院,在偌大的太极宫里缓缓来去。因大臣们不必在武德殿上朝,门下省内侍省等官署也迁到了大明宫去,倒无人再限制太上皇的自由,他竟然平生头一次,成了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

留守太极宫的宫女内侍,皆知这是闲差事,自己同那个曾经做过天下至尊的太上皇一样,不过借一块地方养老罢了。他们并不畏惧那个老人,每当这老人踽踽地走过时,他们皆是怀着同情,又无能为力地眯着眼睛,望着他佝偻艰难的身影。只因他们皆知道,这老人会先于他们离开。抛开权力与财富后,便只剩下生命残酷的大平等来,头上白发,生关死劫,便是九五之尊也躲藏不过的公道。

因无人认真打扫宫殿,满宫花草树木也同这里的人一样,被尘世遗忘,一任自生自灭。龙楼凤阙上金碧辉煌的砖瓦日见黯淡,主宰这座宫殿的颜色,是春日里的灼灼繁花,夏日里的郁郁树影,秋日里的萧萧落木,冬日里的皑皑白雪。太上皇偶尔也会在阳光煦暖的日子,同几个老内侍一起,在宫殿前的台阶上坐一坐,听着他们聊些前朝旧事,自己如同闻所未闻一般,好奇地倾听、微笑,这实在是他所剩无几的热闹。

可是他无法将他的旧事,也对这些人说一说。他蹒跚着走过东宫,看见大哥弘所植的松柏已有一抱粗了,委实惊心。难怪桓温说“树犹如此”会泣下,原来这一世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树影婆娑间,他看见大哥低头抚琴的身影,二哥挥动球杆的身影,三哥围着斗鸡焦急兴奋的身影,太平坐在秋千上腾空而起的身影。他又走过武德殿,听见父亲疲惫又温和地应付着大臣们激昂的谏言,听见御座后的珠帘时时被风浮动轻响,听见母亲坚定睿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朝堂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模糊得如同隔着纸屏风的皮影,安静又生动。他们的哭泣、笑声、志气、抱负,都环绕在这座宫殿里,唯有他能听懂。

除了回想少年旧事,太上皇想得最多的,便是散落在四处的儿郎辈们,蒲州的花奴,岐州的李成器,幽州的李成义,绛州的李范,同州的李业。他这半生似乎都在思念着他们,那时候被母亲囚禁宫中,好歹知道他们在外头还有太平照料,那思念也只是在一处。现在他的思念被分成了这么多份,他苍老的心似乎也渐渐无力再负担了。都说帝王家天下,宫中呼皇帝为宅家,只因皇帝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原来四海为家,便是四海无家。

太上皇依旧每日诵经,他诵坛经,诵心经,也诵南华和道德五千言,没有次序也没有忌讳。属于他的善恶,从经文中得不到印证,他的光怪陆离的一生,从经文中也寻不到答案。释家道家,于他皆是一时的迷醉与忘却,旁人以酒买醉,太医不许他饮酒,于是也只有求助于经文。他每每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心中就会得到一丝欣慰,仿佛那远在他乡的儿郎们,会因此少一些苦难。他是个无用的父亲,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最虚无的事。

皇帝友爱兄弟,不忍诸王久别,特许每季有一人入朝,李成器等人每年也有一次机会回到长安看望父亲。开元四年初夏,轮到了岐王入觐。李范潇洒不羁,在朝中结识的勋贵子弟最多,难得回来一次,叙旧尚且嫌时光不够,恨不得夜夜欢宴秉烛而游,不过在父亲处问过两次安,便不见踪影。太上皇知道他的性情,也并不计较,他每年精神最好之时,便是四个儿子在长安的时光。那一日晨起,坐在廊下看豆卢妃带着几个宫女剪供佛的花朵,心中惦记着,李范喜欢鲜玫瑰馅子的饆饠,太极宫中有一片玫瑰花,一时让宫女们都摘了,让李范带回绛州腌起来。

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过头去,见是李范带着霍国公主走来,儿女这般早就来看望他,他心中不由一喜,但继而觉得有些诧异,两人皆是步履匆忙,霍国公主提着裙子小跑,才能赶上哥哥,太上皇扶着廊柱慢慢站起来,惶惑又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儿女。

走到近前,李范方要行礼,霍国公主已扑到父亲脚下失声痛哭道:“爹爹,你救救虚己!救救女儿!”太上皇弯腰扶住女儿,急道:“出了什么事情?”李范想是一夜未眠,双目红肿面色惨白,跪下道:“爹爹,此事过错全在儿子,昨夜妹丈和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到我府上饮酒作诗,虚己带了一本梁版命相书给我,谁知道宴席未终,就有南衙禁军闯进来,把他们都捉去了。我们方才去找三哥,三哥说虚己进献谶纬之书,是死罪,至少也要流配岭南。爹爹,虚己只是知道我喜欢搜集奇书,才寻来给我的,我们没做忤逆之事!”[1]

太上皇又急又痛,颤声道:“你夜深之时,将朝廷官员留宿家中?”李范一怔,随即道:“妹丈是自家人,那几人是我总角之交,爹爹难道不知!”太上皇急道:“可他们更是外官!皇帝有旨,不许诸王结交外官,你怎么就不听!”李范浑身颤抖,道:“原来爹爹和三哥是一般口吻,我明白了……”他忽然冷笑道:“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瞧什么书,三哥那里立刻就知道,这样的日子,原本过着无趣!我这就去认了勾结外官之罪,让他杀了我,免得他镇日里还要操这闲心!”

他说罢站起身,拂袖就要走,太上皇痛心疾首,喊道:“你回来!你这一去,便是将裴虚己的流刑改了大辟!”他黯然道:“这事你们不该来求我,你们各自在家好生思过,皇帝或许会从轻发落……”

霍国公主站起身,一抹泪痕道:“什么从轻发落!将我的丈夫流放,将我另配他人?爹爹!我不是罪奴,不是娼妇,爹爹已经给我选过一次驸马了,我的驸马便只有他一个!”她含泪退了两步,向李范摇头道:“四哥,我们走吧,爹爹心里只有三哥,我们骨肉分离,我们家破人亡,他是不会管的!”豆卢妃见太上皇身子摇晃,似要软倒,急喝道:“你胡白什么?太上皇是为了你们好!”

霍国公主冷笑道:“我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可言?”她忽然哭道:“爹爹,我恨你!我恨你!”她见父亲如被人凌空打了一锤,抚着胸口面露痛楚神色,心中狠狠一痛,向前探了一步,却终于不忍再看,转身哭着奔出了百福院。

李范涩然一笑,抬头喃喃自语道:“当日在洛阳宫中,也是被人圈着,行动不得自由,强颜欢笑,山呼万岁,那时好歹还有大哥二哥五弟在。我们忍辱一生,就图这么个结果么?”豆卢妃只觉太上皇倚在她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似要瘫下去,吓得魂飞魄散,急道:“四郎!你要你爹爹的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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