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 / 2)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671 字 9天前

过了一日太平便听说薛崇简的“姐姐摸我”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薛崇简进宫时,武延秀、武崇训见到他就怪声怪气道:“阿母,姐姐摸我!”薛崇简大是恼怒,同他们打了一架,回来跟太平嚷嚷,说必是武攸暨在外说了他的坏话。太平召来武攸暨一问,才知他下朝时跟武承嗣说过,却不料被魏王妃传播得人尽皆知,太平训斥了武攸暨几句,薛崇简却无论如何不肯在神都呆了,让太平带他去避暑离宫玩耍。

太平为了安慰儿子,让宫人们预备了一下,便带着儿子女儿与寿春郡王李成器、衡阳郡王李成义、巴陵郡王李隆范提早前往三阳宫。最小的李隆业刚刚出完花,虽已大安,还需静养,太平调了三十名自己府上的宫女医官前去伺候;李隆基是自己不肯来,太平也都随他。

自太祖以来,皇室在关中修建多处行宫别苑,夏日有避暑的凉宫,冬日有取暖的温泉,馆阁殿宇弥山跨谷,星罗棋布于长安洛阳周围。这些宫室禁苑本只供皇帝使用,臣子受赐一游已属于殊荣,只是太平公主历来荣宠无比,每年冬夏,母亲的各处离宫皆随她游玩。她数年前在连昌宫早产,从此后不愿再履足其地,今年避暑选的是新修的三阳宫。

三阳宫距离洛阳宫一百六十多里,背靠嵩山傍依石淙水畔。照魏王的设计,这座离宫完工后将绵延二十里,现在多处宫苑已经建好,太平公主去这里避暑,也有替母亲巡视的意思。

他们一行刚一进万安县地面,便看见二三百官军肃立迎候,为首的一人身着绿袍、佩银带,快步趋行上来拜倒道:“臣万安县令张林叩见公主、诸位郡王殿下!臣昨晚接到魏王手书,得知公主凤驾将临,即在此拜迎。”太平公主揭开车上的珠帘笑道:“若是魏王不写信,你就不来接我了?”那县令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臣不敢!”太平公主懒得理他,放下帘子道:“走吧!”

那县令连忙上马在前带路,行了半个时辰便道嵩山脚下,虽外间已到炎景流金时,山中却是微风徐动,树色含凉,苍松翠竹郁郁葱葱,一扫蒸闷之气。薛崇简喜道:“这个地方好。”那县令忙笑道:“此处最妙在一路皆有水,石淙河越山而来,环抱宫苑,正是盘龙回旋的大吉之势。臣听得魏王说,诸位郡王与公子皆尚风雅,此暮春初夏之际,正好学古人曲水流觞呢!”

山路不便行车,太平下车换了步辇,那县令忙也下马,太平笑道:“贵县也骑马便是。”那县令小心地捧起太平逶迤泻地的长长帔帛,笑道:“山路崎岖,臣该当为公主扶稳了辇头。”又吩咐了官军替李成器他们牵马。太平一路走一路观望,数十里的宫苑冠山抗殿,跨水架楹,栋宇胶葛,台榭参差,壮丽中不失淡雅。更妙在山中树木亭亭如盖,遮蔽日光,傍晚之时便一片晦冥,树上挂起一盏盏精巧莲花灯,点点灯光一路蜿蜒上山。

太平不禁夸奖道:“这灯做得有巧思。”那县令一边躬身塌背为太平执辇,一边小心翼翼笑道:“魏王交待了,公主喜爱芙蓉花,只是这个时辰新藕未结,臣连夜让三百匠人做了千盏莲灯,得入公主法眼,是臣三生之幸。”太平听他不断提及魏王,料来他督工这一年来得了武承嗣不少好处,淡淡道:“这宫苑是给至尊修的,不是给魏王修的。贵县做的是我大周的官,不是魏王的官。”那县令被吓得一个激灵,也不顾是山路上,扑通就跪下叩头道:“臣……臣绝无对至尊不敬之意!”太平微微一笑,也不理他,李成器等人的马蹄从那县令身边经过,他兀自叩头不止。

进了寝宫,太平让人准备汤池沐浴,贴身女官服侍她拆了发髻,她望着镜子沉思片刻,道:“给上官赞徳写信,让她寻万安县一个错处,开发了此人,莫对宅家说是我的意思。”那女官轻轻将一只金簪放下,应道:“是。”

薛崇简满心想和表哥玩水,要与李成器共用一个汤室,两人换了浴袍,携手进入汤室,薛崇简却见一池热气腾腾微波荡漾的香汤,被中间一座云母屏风分做楚河汉界,不由愣住,问道:“这是什么?”

李成器面上微微一红,这一年来正是他成人之时,身子有了变化,不免羞怯,早悄悄吩咐了奴婢用屏风将池水隔开。他尴尬笑道:“是我让他们放的,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薛崇简皱眉道:“长大就不洗澡了么?隔了这物事,咱们怎么玩儿?”李成器道:“隔了屏风说话也能听见,你乖乖的,不然表哥就要生气了。”他先步入汤池,水至胸口,才将浸湿的浴袍脱下交给内侍。

薛崇简被他一句话堵得甚是气闷,自那日李成器打了他,便常常那“表哥生气了”这类话来吓唬他,他脱了浴袍在屏风另一边也沉入水中,两名内侍上前跪在池边,轻轻撩水泼上他肩背,他转过头去,见李成器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似是静默不动。忍不住好奇问:“表哥,你在想什么?”

李成器靠在池壁上,望着池台上用汉玉雕成的莲花盘,里边放置着梳篦澡豆[3]等物,听薛崇简问他,道:“今天上山的时候,看到那些灯,就想起一首歌来。”薛崇简拍手喜道:“好啊,什么歌,你唱给我听。”李成器窘迫道:“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时叫宫婢给你唱。”薛崇简恼道:“你不陪我玩,歌也不给我唱。你不唱我就推了它!”他把手搭在屏风上,李成器立时一惊道:“我唱给你就是。”

他想了想,用吴语低低唱道:“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薛崇简听那歌儿绵软如水,音韵却与平日里听的大异,奇道:“这是什么歌儿?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李成器道:“这是吴曲,和我们中原读音咬字不同。这歌儿是西晋时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做的,唱的是夏日风光,她与自己的情郎行船,对他的思念便散入千万朵莲花之中。”

薛崇简道:“她都和情郎坐在一条船上了,还思念个甚?”李成器涩然一笑,他也听说了前日薛崇简的窘事,不提防间当年叮叮当当跑向他的肉球,也快到成人娶亲时了。等花奴成了婚,大约就要入朝为官,朝上衣珠服紫,家中娇妻美妾,这些想象虽然放在花奴身上甚是可笑,却是不容怀疑的落局。兴许到时候花奴会很忙?忙到——没有工夫再央自己陪他玩儿了。

李成器怔了会儿道:“等秋天时,那男子就要走了,终究要分开的。相见的时候越喜乐,分别之时便越难过。”薛崇简奇道:“既然喜欢,成婚就是了嘛!”李成器轻叹道:“即使有幸做了夫妻,贫寒之人要为生计奔波,富贵之人要早起上朝。韶华易逝,光景易流,也过得几年,那男子还会喜欢别的女子,他们最好的,也许就是眼下一池水。”薛崇简被他说得郁闷:“我就不信,这世上无人能不离不弃,善始善终。”他说出这八个字,倒是让李成器甚感诧异,道:“大概——没有吧。” 他想起另一句子夜歌,追逐泰始乐,不觉华年度,他对时间无可奈何,他们最好的,也不过是眼前这一池水。

薛崇简被李成器一番酸酸瑟瑟的话说得烦躁起来,扒在屏风上道:“我才不信,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打猎也一起,以后早起上朝也一起。表哥,我要过去!你给我擦澡豆!”李成器大是羞窘,有些慌张道:“让奴子给你擦。”薛崇简道:“他们擦得不好,咱俩中间偏要放这个东西,我看不见你,闷死了。”他说着,竟水淋淋从自己这边爬上台阶,又从李成器的那边溜了下去。

李成器本是涨红了脸想躲避,又怕那白石的台阶太滑,扶着薛崇简道:“小心!”他跟薛崇简赤着身子面对面总是尴尬,道:“那你乖乖趴着,不许混闹。”薛崇简见他不曾撵了自己出去,大喜道:“好啊好啊!”他立刻趴在池边,池水在他身周荡漾出一片粼粼波光,惬意舒泰,便放松身子,让池水拖着自己轻轻扶起,两脚轻轻打着水面,溅起小小水花。

李成器抓了一撮澡豆在他背上摩挲着,手触着薛崇简温软如酥的身子,一眼看到他屁股上竟还有一块青紫未愈,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登时明白花奴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倒是自己顾影自怜了。他释然一笑,轻轻一戳那块青紫处道:“还痛不痛?”薛崇简扭头一看道:“不痛了,不知怎得,这一块都十天了还不褪。其实那天打在腿上,比打在屁股上痛多了,你以后不许再打我腿。”他一想不对,立刻改口道:“不,是以后都不许打我了!”

那些粉末状的澡豆如变戏法一样,在李成器的掌下变成许许多多珍珠般白细的泡沫。李成器笑道:“打你是为了让你懂事。”他静了片刻又道:“花奴,我听说,姑姑让一个婢女与你同住了?”薛崇简提起那桩事,立刻愤愤道:“是啊!那个姐姐好奇怪,老是摸我。”李成器虽早已听说,此时听他亲口招承,还是险些笑出声来,他笑道:“那你怎么办?”薛崇简道:“我不理她了,跑去跟阿母睡。”李成器又道:“那姐姐生得好看么?”薛崇简想了想道:“我没注意,不知道。你老问这个做什么。”李成器被他一说,也觉自己问得甚是无聊,笑一笑道:“没什么。”便专心为他擦澡豆。

作者有话要说:[1]注:【古今医鉴—卷之十六】 杖疮:用凤仙花科连根带叶捣烂涂患处,如干又涂,一夜血散即愈。如冬月无鲜者,秋间收,阴干为末,水和涂之,一名金凤花。

[2]注:唐代长安娼家多住在长安城北的平康里,唐人便以“北里”代替妓院。

[3]注:澡豆:唐人洗澡用的“香皂”,粉末状,用豆粉、皂角、香料制成,跟我们今日香皂洗面奶用法相同,只是用料奢侈到暴。《千金翼方》:“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常用洗手面作妆,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

澡豆最出名的故事,是东晋士族、王导从兄王敦娶了襄城公主,上完厕所宫女捧出一盏这玩意儿,他不知道是洗手的,看着跟炒面似的就拿水冲了吃了,被公主的婢女鄙视。东晋靠王导立国,政权被王家把持,皇室却鄙视王导的哥哥不懂生活,只能说司马氏把精神都用在如厕上了。古人记载这个故事,微言大义,未必是在嘲讽王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