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条坊巷,马车在一个街口停下,崔湜揭开帷幕笑道:“你自己看。”李成器探头过去,见远远一座恢宏府邸,朱门高轩,流金飞檐,门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那宅子看规制该是王府,只是李成器再思索不起哪一位贵戚住在这里,不解地回头望了崔湜一眼。崔湜清俊的嘴角勾起一丝略带嘲弄与鄙夷的笑容,道:“这是张昌宗的外宅。”
李成器这才恍然,他也约略知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得皇帝宠幸。崔湜冷哼一声道:“你看,那个人,便是梁王府的内史。” 李成器当年在宫中见惯了薛怀义的赫赫声势,也不愿深究,放下帘帷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崔湜摇头道:“殿下误矣,此二人出身世族,饱读诗书,远非冯小宝市井之徒可比。殿下可知这次召还太子,何人出力最多么?”
李成器听他言下之意,惊道:“难道是他们?”崔湜缓缓点头道:“此前狄仁杰已数度向陛下进言,古来无侄辈为姑立庙事,陛下也担心她身后不能血食,早已不欲立魏王为嗣。只是陛下怕的是立子之后终究会以唐代周,她人亡政息,这才幽闭皇嗣与殿下数载,迟迟难以决断。目下陛下春秋已高,且边患日深,人心不附,身后当有所托,传位皇嗣已是势在必行。狄仁杰等人屡次请陛下召还庐陵王,是为了强李氏而抑诸武,殿下之父为皇嗣数载,他们断然不会起废立之念。只是以皇嗣继统,二张则无功可言,他们劝陛下废皇嗣而立庐陵王,不过是为了渔一己之功罢了。”
李成器默默听他说完,又轻轻揭开帘子一角,望了望张宅门前冠盖如云,他隐约能猜出崔湜对他说这番话的用意,轻笑道:“澄澜,或许你有所误会,我爹让位与三伯,绝无一分勉强之意。你或许听说了当年的案子,那时候我爹确有机会离开皇宫,我当时心里害怕,知道留下是坐以待毙,内心隐隐也希望我爹答应下来,我爹只对兴昔亡可汗说了一句话,他说,吾虽不敏,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我在宫中关了三年,越来越明白他,这几日只看着鸥行水上,木落池边,便觉得心中平和,无复他求。三伯继位在我爹之前,以伦序论,此番便该由三伯来做太子,你那些话,以后莫再提了。”
崔湜笑道:“罢了,我只是说这二人左右朝政,让你小心防备,岂能离间你家骨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不喜这腌臜所在,我们换个畅快耳目的地方去!”
崔湜带着李成器一路往南,出了城外便渐渐荒僻,眼见马车停在一片荒原处,崔湜命车夫停下,扶了李成器下车。李成器道:“这又是哪里?”崔湜笑道:“这是我下朝后常来之处,到了这里揽辔赋诗,可略拂胸中俗尘。”李成器笑道:“澄澜真是雅人。”
崔湜与李成器缓缓向远处走了几步,此时暮色已近,秋风摇摇,黄尘暗起,群雁南飞,凄厉之声直透长空。晚风吹得两人袍角猎猎而响,茫然有行于古战场之上的惊心。崔湜叹道:“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何论[3]。” 李成器一愣之下,方笑道:“君春风得意,弱冠之年便擢进士折桂枝,复有何恨?”
崔湜负着手道:“大丈夫生于世,或如霍嫖姚领八百骑横扫天下,或如张子房佐明主而开太平。像我这般,屈身于二张之流阶下,寻章摘句,虚度春秋,每每深夜思之,汗流浃背,惭愧无地。”李成器却不知崔湜功名心如此之重,劝他道:“来日方长。”
崔湜抬头笑道:“只顾听我牢骚,忘了给你带的好东西。”他快步反身回去,从车上拿下一个皮囊,那车夫帮着他们铺下一张革布,摆上些肉脯之类的下酒物事。崔湜一扬手中皮囊道:“这是我爹的友人从边关带回来的烈酒,与中原的佳酿滋味颇不同。”李成器见崔湜容貌秀美温婉若处子,骨里却有这等豪情,不由诧异笑道:“你想得好周到。”
他们席地而坐,崔湜将皮囊递给李成器,李成器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如刀,肺腑间熊熊似火烧,几乎要呛出来,忙吃了一块肉脯拼力压住。崔湜笑着将皮囊拿过,直接对嘴畅饮一口,却立刻咳得面红耳赤。李成器见他如此,强忍的咳嗽登时也迸发出来,两人都觉得有趣,一边咳一边都笑了起来。
那酒劲至烈,虽只有小小一囊,两人共饮,才饮了不到一半,便都有了酒意。秋末冬初夜色来得快,车夫为他们点起一堆篝火来,崔湜比李成器喝得更多些,熏熏然便支撑不住,依靠在李成器身上,拿着银箸想要击节做歌,席上却无酒壶盘盏之物。他醉眼迷离中看到火光映得李成器腰间宝带金光灿烂的,笑道:“把这个给我。”李成器极为叹赏崔湜的才情,知他来了诗兴,解下腰带放在他面前,崔湜以箸敲击宝带上的金銙,吟道:“疾风卷溟海,万里扬砂砾。仰望不见天,昏昏竟朝夕……[4]”
薛崇简带着李重润玩了一下午,李重润见他始终心不在焉,也就推说不可久在宫外,早早回去了。薛崇简又回了别墅一趟,见那些婢女皆跪得粉泪香融,李成器却还未回来。他实在按捺不住,便上崔湜府寻找,崔府家人说崔湜并未回来,不过告诉薛崇简崔湜有日暮出城南赋诗的习惯。薛崇简便又骑了马出城寻找,此时天气渐冷,晚间出游之人极少,平原上那一簇篝火极为惹眼。他策马向那火光行了几步,眼前所见让他恍若梦寐,他只当是自己看错,有些迟疑地揉了揉眼睛:那团顽皮火光在他眸中跳跃不止,如红色的帷帐,却又故意将那两个紧偎的身影影影绰绰勾勒出来。一个秀美少年将头枕在李成器肩头,口角含笑,双颊绯红,虽是隔得几步,薛崇简仍能感到,那双略微狭长的凤目妩媚地要滴下水来。
他心中轰隆巨响,胸口先是剧烈一痛,便如上次挨板子挨狠了,痛到极致反喊不出声,只肺腑间阵阵抽搐痉挛,直欲呕吐。他一时还想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等感觉,只是茫茫然地奇怪,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那怎么会是一个男人的眼睛,一个男人怎会生出那样一双眼睛来?
作者有话要说:[1]崔湜-《代春闺》,也有人说这首是他弟弟写的。
[2]两人引得都是曹丕的诗,前为《大墙上蒿里》,后为《于玄武陂作》[3]江淹-《恨赋》[4]崔湜-《塞垣行》花奴来捉奸了。
我一直对崔湜这个人感兴趣,看他的诗文,其中不乏豪放的边塞诗,日暮出城赋诗的习惯也很有盛唐风骨,但是他却做了面首,用最卑贱的方式谋取仕途。只能说这个人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悲剧。
第四十五章 娼家日暮紫罗裙(上)
薛崇简从暗处来,篝火旁的两个人便不曾看到他,崔湜一首诗已作到了收刹处:“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岂要黄河誓,须勒燕然石。可嗟牧羊臣,海上久为客。” 他念毕浩然一叹,从李成器手中取过酒囊,鲸吸一口,又大咳起来。李成器为他轻拍背脊道:“澄澜有庾信长卿才调,来日必惊动天下,还该善保千金之躯才是。”
崔湜一喝酒,薛崇简才看见席间并无酒壶酒盏,两人显然是用的一只皮囊。他想到李成器往日极爱洁净,衣上纤尘不染,便是被羁囚中,饮食也只用自己的器皿。现在竟然和这人席地坐在遍地黄尘的荒原上,还毫不避嫌地用一只皮囊喝酒。他心里觉得好笑,李成器与崔湜重逢至多不过三五日,便已亲密如斯,原来他只对着自己的时候,才小心翼翼拘谨木讷。
身下坐骑似也感到主人情绪有异,扬蹄便要奔驰,薛崇简全身力气都用在一双手上,缰绳扯得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险些将他也抛下马去。李成器这才转过脸,看到薛崇简铁青着脸就近在身旁,不由一惊:“花奴,你何时来的?”
薛崇简双手火辣辣疼痛,也不知是否被缰绳擦出了血,若依了他性子,只想上前将那酒囊踢翻,只是现在浑身僵冷,骨头似被埋进了冰雪中,他想若是有人现在来敲得一敲,他一颗心都要如坠地的冰棱般碎成粉末了。他望着李成器,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一句:“我扰了你们雅兴。”
崔湜这才慢慢将头离了李成器肩膀,揉揉眼睛笑道:“是薛二郎?不才博陵崔湜,二郎可还记得我么?当年东宫侍读,二郎还累我吃了一顿板子。”
薛崇简对入学第一日记忆犹新,却早已忘了当年难友是谁,骤然被他提起,想到自己幼年的狼狈情形都被他看到,现在听来就如取笑一般。他深吸口气跳下马来走近一步,见崔湜醉眼迷离面若施朱,神情容貌与宫中的张氏兄弟都有些相似,一时恼羞成怒伴着憎恶皆涌上来。
李成器噗嗤一笑,道:“你们也算共过患难了,花奴,你来同饮一盅吧,一时我同你回去。”薛崇简冷冷望着他,听他提到“共过患难”四字,心中愈发刺痛:与你共过患难的人,你却忘了。他斜睨了一眼崔湜那双比少女还要白皙纤细的手,解下腰间马鞭,骤然向他手中酒囊抽去,崔湜吓了一跳:“哎呦”一声连忙脱手,手背仍是被鞭稍扫到,甚是疼痛。李成器和崔湜的酒意皆被这一鞭抽醒,李成器惊得站起来道:“花奴,你做什么!”
薛崇简待他站起,才发现他腰带已经解了,一时浑身发颤,只怕再留片刻,自己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冷笑道:“我嫌恶心!”他转身猛地一跃,连马镫也不踩,直接跳上马背,扬鞭一抽马臀,便绝尘而去,心中却甚是黯然:以后这功夫也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