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1 / 2)

剧烈 逐鹿三更 4417 字 5天前

没有人知道封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就像一团被阳光晒化的泡影一样,静静地淡褪了。

楚纵是第一个发现的。

对与封梧有关的事,他总是表现得超乎寻常地敏锐。

下了一夜的雨还在下,但房间里已然人去楼空:

床边用来打地铺的床垫被妥帖地卷起倚靠在墙上;御寒的薄毯叠得四方,安放在床头柜上,上面人的体温已经散尽了,触手一片冰凉;书桌上属于封梧的课本被收拾干净了;打开衣柜,临时挂在这儿的衣服果不其然也不见了。

仅剩的漏网之鱼只有插在笔筒里的几支笔,还有书桌中央,被一个色泽丰满的三阶魔方压着的纸条。

书桌上的东西不是楚纵的就是封梧的,楚纵确信这些都不是他的。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张纸条,先是费解,渐渐的,感到一阵空前的嫌恶——他偏偏不能当做没有看见。

纸条是被剪裁好的,平坦、工整,上表面没有一丝褶皱,白色自中心延展出去,在视线的焦点隆出一片愈加不容忽视的幻觉的弧度,可这弧度又太过光滑,以至于驻不下观测者片刻的揣度。

只一眼,楚纵便认定这将是某种不怀好意的袒露。

他伸出止不住痉挛的手指,小心地将它握持在手里,又粗暴地把它揉成了一团。它最终成了一团不再有别于废纸篓里任何一张纸的存在:普通,且无关紧要。

楚纵把它弃置一边,仓促地往身上套上t恤和裤子,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塞进了侧边的裤袋里。

他兜着这轻如无物的一团,连书包和校服外套都不曾拿上,便匆匆奔往门廊。他从贴了挂钩的墙壁上取下一串钥匙,辨出其中最陌生的那一把,走到了对面那扇蒙尘的防盗门前。

防盗门顶上的正中央赫然挂着“202”的牌子。

除了帮封梧收拾东西的那一次,他不曾再进过这里。他没想到有一天,这扇陌生的、光秃的、散布着赭红色擦痕的大门,居然会成为一场陷落的入口。

他短促地吐出一口浊气,敲了三下门。

没有人应答。

他又按了两下门铃。

仍旧无人应答。

他只好悻悻地把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抵上门锁。这把钥匙是封梧留在楚家备用的,而今封梧失踪,不知为何却把钥匙留了下来。

开锁的过程犹如噎食吞咽的过程,慌不择路的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正如噎在食道里固执己见的食物残渣,越是费力地吞咽,胸腔滞塞的痛苦就愈发难以忍耐。

接连几次后,门终于开了。

楚纵顾不上在门廊处换鞋,一径踮起鞋跟,急吼吼地冲了进去。

满屋子都漂浮着一股老旧的充满灰尘的气味,四面墙壁的装潢极有格调,背景却无一不是灰败得几近翻出霉迹的石灰涂层。所有透光的门户都被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密不透风的暗。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处安放家庭的居所,他们只会觉得这里是一个被弃置的临时出租屋,一个容纳人生存的旧仓库。

显而易见,自从屋子的女主人离世后,屋里的一切都随之败落了。

除了楚纵焦灼的脚步声外,屋里没有第二道人声,空气虚无的面纱被闯入者的一呼一吸静默地拨开。

但无论拨开多少层,静默的背后只有另一种静默:封梧并不在屋里。

电器的插头被拔掉了,冰箱里的冰化成了常温的水,衣柜门后是一排空空荡荡的挂衣钩,那个下午他与封梧一起收拾好的大型收纳箱都不翼而飞。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开。

正如封梧与他蓄谋已久的相识。

从开始到结束,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

而楚纵从来不喜欢服从安排。

他望着手里未曾拨出去的通话,听着耳边无不嘲弄的忙音,忽而感到一阵偌大的恼怒与颓然。

如果此刻封梧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揍他一顿,大声质问他凭什么。可所有的恼怒在“封梧离开”面前,都成了最谦卑的恳求。

他只想他回来。

楚纵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裤袋中央的凸起,在这短暂的一段时间内,这团纸已然附着在了他的皮肤上,悄无声息如从躯体里生长出的固有沉疴,只有指腹触及棱角,才会后知后觉地感到虫蚁蛰咬的细微的酸。

他于指尖微妙的触觉中倏地了悟了封梧这一个月来超乎常人的平静,和他昨夜话里古怪的退避。这了悟来的太晚。

然而,直至如今,他依旧抗拒打开这个纸团,像在抗拒一个既定的宣判。

他也不愿意坐以待毙,很快翻开手机,一一查询今天所有的列车与客车班次,再根据封梧留下的碎片信息,筛选出更可能的那一个。片刻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早上七点的那一班次。

现在是六点零二分,楚纵生出一丝微渺的希望。

……

封梧在候车大厅寻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侧对着座位的屏幕上列示着他即将搭乘的车次,如楚纵所料,早七点出发。

清晨的车站没什么人,候车的通道与座位都肉眼可见的空旷。封梧漫无目的地四顾了一会儿,瘦削的手捏着一纸杯热烫的咖啡,他低头啜了一口咖啡,无所安放的右手搁在了行李箱上。

不多时,兜里的手机再度传来震动,绵延不绝的震动声从前胸的衣领传至手腕,震得腕表上行走的指针都慢了片刻。

封梧冷淡地垂下眼皮,避开视线,任由这通电话自动挂断。他知道,此时的手机屏幕上,势必是那则他倒背如流的号码。

他甚至没有把手机从衣袋里拿出来。他对楚纵根深蒂固的本能里,本没有“拒绝接听”这一项。

但他不得不离开了。从昨夜楚纵说出那番令他心神动荡的话起,他就知道,一刻也不能再拖了。

他害怕他果真不经诱惑地留下来,再也不愿离开。

于是众人安睡之时,他一个人拖着行李,匆匆逃离了楚家,像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不,也许他本来就是个懦夫,一个道貌岸然的懦夫。

封梧恶意又苍凉地自视着。

这一个月来,他的意识一直踏在鬼门关的槛上,陷在一场经久的拉扯里:两股相反的意志将他并不十分坚韧的精神蛮狠地撕往两极。

一极立着他心如铁石的父亲,一极立着他为爱献祭的母亲,拉锯的中央便只有痛苦,自我被与日俱增的痛苦蚕食,爱恨分明的界限也变得形同谄媚。

他曾痛恨被父亲的墙垣围满的童年,痛恨系在“父亲”一词上的背叛与欺瞒,可痛恨并没有让他远离他所痛恨的,相反,他终究成为了他痛恨的父亲。

他欺瞒对他绝无恶意的朋友,欺瞒真切关心他的长辈,甚至欺瞒楚纵。

每一场欺瞒的结局都是自我欺瞒,他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怪物,听见的是谎言,说出的也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