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等等,你有事找我吧?”伊利亚起身披好外套,路过门口时拍了下弗朗西斯的肩膀,“出去说吧。”
弗朗西斯见鬼地回望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王耀,连忙带上了门。门外正对着靶场,满山光秃秃的枝丫丛中挂着十几个色彩斑驳褪色的靶子,坑坑洼洼的沙地里空无一人,伊利亚想起他第一次看见王耀就是在这里,王耀当时打中了八环,然后伊利亚开始计划哪天怎样把王耀绑在靶子上以报仇雪恨。
“他还好吧?”弗朗西斯出声打断了伊利亚的胡思乱想。
“死不了。”才三十八度六的温度哪会死人。
“你们,不,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那你跟他,以后打算怎么办?”弗朗西斯偏头看了一眼伊利亚,发现展露在那个稚嫩少年的脸上的表情,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笑容,那个笑容是为了悲哀吗?还是温和的警告?它像是一个强大的成年人会露出的狡猾神色,蕴含着无形的力量,也让弗朗西斯同时因为同情对方和受对方威胁而微微战栗起来——伊利亚偶尔就是会变得这么危险啊。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抱歉,我多嘴了。但是你都没有变过啊,一直都是这样子。我是41年那届的,我看到你42年秋天就入伍了,才十岁,跟现在的耀一样大的岁数。那个时候的你的样子就是现在的你的样子,这座军营从来没有挫伤过你。”
“我不是亚瑟,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有什么事就说吧。”伊利亚那个恐怖的笑容渐渐褪去了,弗朗西斯顿时好受了许多,想起了那件一度被他遗忘的要事。
弗朗西斯有事一般都是找亚瑟商量的,亚瑟很聪明,但他仍年轻,有些东西他控制不了,那么这时候弗朗西斯只能转而询问伊利亚。弗朗西斯不怎么私底下跟伊利亚商量,一旦开口则必定是急要大事:
“如果我说……有办法安全离开这里呢?”
伊利亚淡淡地点点头,催促弗朗西斯继续说,弗朗西斯背靠墙捏了捏鼻梁,夕阳将他的侧身裁剪成了一具凝重的阴影:“说实话,我以前遇到过两个像我们一样秘密探索沼泽营的人,我跟着他们听到了不少东西。据我所知,安全离开这里是有可能的,不过那种办法被他们称为向恶魔出卖灵魂的交易——我想过了,如果走投无路,我会这么做的。你怎么想?”
“我不怎么想。我不会做的,所以它与我没有关系,你要做的话也没人会怪你。”伊利亚沐浴在金色的余晖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会的。出卖我一个人,获救的不止一个人,但我指不定能带走几个人。”弗朗西斯握起拳头,敲了下墙。
——这下事情明了了,伊利亚终于搞清楚弗朗西斯想说什么了,他皱眉道:“你爱带走谁带谁,我从来不指望别人。不管是我,耀,还是亚瑟、阿尔弗雷德他们都没有那么脆弱,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行。真正把他们当做无力的小孩的人,一直只有你一个,你才是最瞧不起他们的人。如果你哪天真的去出卖灵魂了,尽管把你的两个小子带走就是了,我不乞讨妓.女的捐赠。”
弗朗西斯捂住眼睛:“够了,我知道了。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你在这点上跟王耀真的很像,你到底是不知苦楚还是已经历尽磨难?”
“根本不一样。”伊利亚歪了歪头,“他是为别人而活,我是为自己而活。”
“——那么弗朗西斯,你呢?”
弗朗西斯垂下了头,咧开嘴笑了,笑得很难看:“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伊利亚没有回答他,径自回了医务室,独留弗朗西斯慢慢滑坐在地,疲惫不堪地将头放在膝盖上:“我都没有机会了,机会全都被我错过了,我这个该.死的混.蛋。一个人也好,活下去然后怨恨我一辈子吧……”
“你们说呢?基尔伯特,安东尼奥?”
*
伊利亚关上医务室的门,掀开床前的帘子:“……哟,醒了?你睡了一整天。”
“没那么久,我中途醒过好几次。”王耀边啃着面包边解释,伊利亚直接凑上前去撸了一把他的额头,撸完额头撸头发道:“烫,不过从烤鸡蛋的温度降到煎香肠的温度了。你头发长长了。”他的手指能完全埋进王耀的头发里。
“是吗?那就要去理发了。”
“不用了,”伊利亚用手把王耀的头发梳到脑后,差不多能扎个小辫,“头发里面蕴含着力量,头发越长勇气越大。我到时候给你找个橡皮筋。”
“唔……那好吧。”脑袋烧糊涂的王耀异常好说话,也不管伊利亚对他的发顶上下其手。他的两颊像是雪国孩子一样通红了,眼睑总是下垂着,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捧着一块面包一点点吃完了,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了:“等等,伊留沙,你看到本田了吗?”
“不知道,他总是独来独往的。”
“他今天来找我了,他看起来不太好,你们去找找他吧。”
伊利亚哼了一声:“看来你们都不太好啊。”
“我快好了,我能感觉到今天晚上就没事了。今晚是满月,帮我拉开窗帘吧,看到光我就好了。”“这是迷信。”
话虽如此,伊利亚还是走到窗边去拉窗帘了,这时王耀忽然在他身后冒出一句话:“伊留沙,我可以待在这里吗?”——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伊利亚顿了顿,开玩笑似的说:“你不待在这里还能跑哪去?”紧接着他转身面对王耀,露出的表情却是认真而无意于玩笑的。
可王耀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他看不见伊利亚的脸,但他说了句“谢谢”,而且是用俄语。伊利亚坐在窗台上,也用俄语小声骂了句“蠢.货”,王耀以为他说“不用谢”,抬手摆了摆。王耀始终没抬头,枕套上晕开一点点深色的水渍。
夕阳醉溺了,漆黑远山将它葬入自己的腹部,傍晚的暗橘色的风在螺旋式下降,一直降到暗无天日的谷底。
*
于是,1944年12月16日当天夜里,满月升起了,王耀的病果然痊愈了。
与之照应似的,本田菊的死讯也传开了。
☆、菊与刀与信
本田菊死了。这是命运对8队开的第二个大玩笑。
王耀病愈的当天夜里,巡逻兵在淋浴房里发现了本田菊的尸体。本田菊死前似乎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他在淋浴房中最洁净的一处角落里弄破手指,用血在墙上写下“天皇様万歳万歳万歳”的字迹,然后用一把肋差剖腹自尽。他死时的表情很安详,宛如受到了某种神圣的召唤,他的尸体竟端然跪坐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腹部还插着那把日.本人专门用于自杀的短刀。
大病初愈的王耀听到消息,不由得昏阙了一次。待他醒来,本田菊的遗体已被运走,他意识到一切都晚了,早从本田菊昨天下午来找他那时起!本田菊当时是在跟他做永别,可他没能发现,而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无聊烦恼里!
本田菊已经没了,他们的又一个同伴消失了,这让他们如何向费里西安诺交代?追悔莫及之时,王耀猛地想起那个东西,那个本田菊临死前托付给他的东西,他从病榻上爬起来冲进202室撕下了费里西安诺和路德维希的遗照,于是里面掉落了一张薄薄的信封。
所有人定睛一看,上面写着“遗原8队的各位”的德语——
*
遗原8队的各位:
各位,非常抱歉!以及,非常感谢!
自我1943年来到玛须营,承蒙各位还有费里君、路德君他们许多关照,因此我时常辗转反侧,不安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一直想着有一天要回报各位,可惜命不由己,就在前不久,我的祖国传来皇命,令我为国捐躯,自尽于此,纵心有千万不舍,身为效忠皇室的武士的我必须遵从命令,不然便是不忠不义、辜负皇恩,要遭万世唾骂,甚至牵连族人。今日自尽,实非我本愿,然我死之际,胸怀荣耀,又心系家中亲族和亲切的各位,因而毫无畏惧,慷慨赴死!各位切不要悲伤,我并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