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里的绝大多数服务都已经被机器取代。因为常年与社会脱节,老人们对仿生人的了解少之又少,态度也不像年轻群众一样激烈。养老院的院长没有反对煋巢的提议,他并不关心仿生人是否能够上市。养老院里的老太太们喜欢养猫,他只希望煋巢能够多送两只温顺的仿生猫过来。
这次市场调研本该是商业机密,然而煋巢集团在送出仿生人一个月之后,记者们就闻风而至。他们架着长枪短炮来到了养老院门口。与此同时,数千万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终于有机会一睹仿生人的真实面目。
摄像师拉近镜头,几乎要拍到它们脸颊上的毛孔。拥有俊美样貌的青年男女在面对闪烁不停的闪光灯时依然镇静自若,它们看起来和人类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脖颈间没有体征圈。
记者将话筒递到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嘴边。
“老太太,您和这名仿生人相处多久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竖起一根食指,“一个月。”
“您觉得怎么样?”记者斜过眼,摄像师赶紧给了老太太身边的青年男子一个近景镜头。
“我觉得很好哇。”老太太捂住嘴,凑到记者身边悄声说:“他长得像我读书时期的男友。”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讪笑两声,脸颊泛起红晕,仿佛一位害羞的少女。
“哦?”记者眉毛一挑,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他继续问:“那么他的工作内容都是什么呢?”
“他会陪我看书、会推我去户外看花……”
“您的女儿、儿子呢?”记者忍不住打断她。
老太太一愣,“他们就像你一样要工作啊……”
“可是您不觉得仿生人很怪异吗?”
她满是不理解地反问:“有人这样爱护我,这不是很好吗?”
记者似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字,他踌躇道:“您知道这些并不是人类。”
“我知道呀。”老太太喃喃着:“可是我享受被爱的感觉……想要被爱是一种错吗?”
这一条视频被人工置顶在新闻的头条栏。令人惊奇的是,充斥着各类抨击的评论区里逐渐出现了“如果免费的话我也想要一只”的愿望,这些评论被其他人的回复不断顶到评论区首层。更有不少民众将视频反复观看,只为了找到仿生人的缺点。
可是他们找不到。他们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想要一只漂亮的仿生人作伴,是一种错吗?
不过这样的想法只能被他们深埋于心中,绝大多数民众依旧对这种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生育才是永恒的话题,煋巢集团拥有良好的技术团队,却将大量资源投入到这种娱乐产品,而且还占据了如此多的新闻版面,这对其他科学家是如此不公!更有阴谋论者认为煋巢的最终目的是彻底取代人类,他们甚至声称煋巢和当年的“鸡蛋事件”脱不了干系。
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之后,再想要崛起会是难上加难。固有的思维模式难以被改变,少量支持的评论下,谩骂声来得比以往还要猛烈。所有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都被打成了煋巢的水军,是煋巢控制舆论的工具。将仿生人送进养老院的行为不是行善,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莫须有的声讨中,煋巢集团富可敌国、权倾朝野。
就像这位偷拍纪弘易的男孩一样,他同千千万万的普通群众一样,认为所有与煋巢有关联的人都是心怀鬼胎。他被纪敬掐着脖子,尽管胆战心惊,却从未停止推测对方的动机。
“你是煋巢的粉丝吗?”他哑着嗓子问。
纪敬握紧双拳,目如鹰隼,“我再说一次,把照片删了。”
不断收紧的衣领勒得男孩呼吸不畅,然而火热的血液却在他的血管中汩汩流淌,正义的念头促使他将纪敬救出深渊。
“你不要被他们义正言辞的外表给骗了,他们就是在亵渎人性的神圣性!你仔细想一想,这些仿生人和人类一模一样,光靠外表完全分辨不出差别,而且性格、外貌都更加讨喜,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
纪敬皱了皱眉,脑海中又闪过论坛里的评论和猜测,它们是如此得站不住脚,以至于刨根究底之时,评论者只能说出“恐怖”两字。
“那你偷拍纪弘易是什么意思?”
“他造这种邪恶的东西出来,这就是代价。”
纪敬猛然拔高声调:“他都没有参与到仿生人的研发!”
男孩不甘示弱:“他是煋巢的继承人!”
“继承人又怎样?”
“他会助纣为虐!”
“别他妈扯淡!”
男孩被他这样一喝,不由得浑身一颤,不过他随后就镇静下来。他知道纪敬不敢出手伤他,一旦自己的体征圈亮起红灯,纪敬就会倒大霉。就算纪敬再怎么崇拜煋巢,他也不会如此鲁莽地葬送掉自己的未来。
“难怪政府一直不通过他们家的产品。”男孩冷笑一声,“政府肯定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诡计。”
近期有关煋巢的新闻报道逐渐变得中立、集团地位好似就要在社会上得到提升、就连大学校长都展露出了对继承人偏爱。好在统治者明察秋毫,没有让他们阴谋得逞——
煋巢依旧没有通过上一个月的伦理审查。
纪敬听得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算他现在将对方的脑袋拧下来,对方的想法也不会改变一丝一毫。
他就和站在聚光灯下的煋巢和纪弘易一样百口莫辩。这种无力感好似滔天的巨浪,在淹没他的一瞬间彻底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更别说反驳的力气。
男孩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抓住纪敬的手腕想要将他推开,纪敬却在察觉他动作的时候再度将两只拳头用力抵在他的脖颈上。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纪弘易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纪敬勾了勾嘴角,脸上流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笑。
“——他是我哥。”
纪敬从未和学校里的任何人分享过这个秘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纪弘易之间的关系。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想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在那时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昭告天下,那么外人眼里所有的亲密、信赖、和依靠,好像都只是来源于这份亲近到无法再逾越的关系。
他不想别人那样想。
或许他也想骗一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