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国王◎
1774年春天开始,法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
“整个春夏之季,法国西北部几乎滴雨未下……河流干涸了,原本青翠茂密的森林一片枯黄、奄奄一息,山火席卷而来,已经毁坏了好几片山林,还在继续南下……大片大片的农田干裂,裂口锋利得令人看着都觉得疼痛。收获的夏末秋初到来之前,就可以想见,今年农民们将血本无归。”
《莱茵报》报道着农业区的惨状。对于巴黎城的居民来说,山火、干旱似乎都不是那么具象的东西,但他们至少能理解一点——今年面包价格恐怕会疯涨。
与之对应的是,各大城市里的面粉价格已经恐惧式地开始预先上涨。
安塔妮亚看着农业大臣的报告和来自西北地区通讯员报回的消息,神色平静。
终于来了。
过去的记忆斑驳而虚幻,直到这场大旱吻合了她记忆中的许多片段,她才终于得以确定许多猜想。
这一年,是法兰西的历史和她的人生中极为关键的一年。
所有在历史的这一刻做出的选择,都将在未来给出一个答案。
“路易,”她终于把整天往电焊车间跑的太子给摁在了书房里,“我已经申请逐步开放粮仓,保障城市居民的粮食供应。”
此前几年的收成波动都不大,每年粮仓管理官都会大致买入比卖出更大量的小麦,保证粮仓内的储存逐渐增多,且保持粮食的新鲜。现在,粮仓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路易恍然大悟:“原来你那时捐建粮仓是这个考虑!”
安塔妮亚制止了路易崇拜的眼神,“但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财政和税收制度——路易,你得认真对待这件事,它真的很严肃。”
按照一贯的传统,教士和贵族享有免税权,永久国税的豁免一般认为是因为这两种职业的“高贵”,也是用以交换他们对国王的忠诚。
几乎所有的税收都出自农民和普通市民。但也有例外——比如战争期间。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加烧钱。战争期间,平时的豁免权也有例外,贵族和教士也需要阶段性地缴纳税款。在与英国的七年战争期间,惊人的耗费也使得路易十五多次下令开征或延长新的直接税.
按照政治惯例,征收这些税款需要经各高级法庭登记后方可生效——而法官们本身就是平时拥有征税豁免权的贵族。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当然不同意税令了。钱可是要从他们自己的口袋里掏的!
当然了,他们有堂而皇之的说辞——王室的财政管理混乱,宫廷肉眼可见浪费严重,大臣和税官们以权谋私,人民不堪重负!
听听,你怎么可以罪大恶极地让他们掏钱呢?
路易十五就因此吃了好几个大亏。当法官们驳回他的税令,还提出税收的授予权应该归于整个“民族”而非国王时,舆论纷纷支持他们的“爱国”之举。
结果很显然,法国在七年战争之中吃了大亏,而英国开始成为“日不落”帝国。
路易接受作为继承人的教育,当然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这些事情真是烦透了。
“可是制度也就这样了,怎么办呢?贵族们已经不再像古代那样忠诚于国王了,他们其实只是自己不想有任何金钱损失而已,却说得好像他们就能代表整个‘民族’一样。”
他嘟哝道,“路易十四自己还代表整个法兰西呢。”
“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总不能幻想回到过去。”安塔妮亚说,“不过他们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改进的地方太多了。”
曾经的法国几乎可以说就是倒在财政危机上。她在过去这些年里集中学习了财政与经济方面的研究,再加上从后世积累的经验,深感法国目前的财政体系简直比一锅炖烂的李子还要混乱,在上一世那种情况下能坚持到十几年后才破裂简直是个奇迹。
作为欧洲大陆上名义上最强大、影响力也最大的国家,法国没有财政预算,也没有统一的财政管理。从凡尔赛宫到官僚体系,各种自收自支的大大小小自行管理的金库到处存在,连财政大臣都对国家财政状况一无所知。
简直就像是一艘到处破洞的大船,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脚下渗进来的一滩海水,琢磨着怎样利用它浇灌自己种的花,没人在看这艘船到底在往哪开。
改进财政制度是一个方面,这还算技术的范畴。
另一个方面也同样重要,绝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听任贵族和教士们把国王描绘成人民的对立面——当然,他们没有意识到那些传唱国王和王后丑闻的歌谣,最后也会把他们自己送上断头台。
在真正拿起武器的大众眼中,他们和国王本就没什么区别。
众所周知,社会政治的真谛就在于包装。
谁更好地把自己包装成与人民站在一起的一方,谁就能获得人民的支持——当然了,在许多人眼里,有嘴的人才算“人民”,沉默的大多数无法变成实际的政治资本,是不会有人去理会的。
法国最终崩溃的实质,是统一的王权对各种政治势力的失控。
在国家林立的大陆上,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国家。当一个统一的法国有一百分的力量时,别的国家都会畏惧;当它内部变成许多个几十分时,群狼就要开始盛宴了。
“路易,你已经成年了。”安塔妮亚严肃地说,“你得做好当一个国王的准备了。”
“啊?”路易惊恐地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吧……”看起来国王陛下还可以活很久呢。
“我们需要多和经济学家沟通。当然,也不能纯粹从经济学家的角度看问题,毕竟治理国家不仅仅是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