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洪爷冷哼一声,又掩饰一般轻咳一下,说:“你,你额头有伤,别让这小子碰,会细菌感染。”

我挑眉,这么明显的谎话就算没具备我的才能也会听出来吧?

张家涵却像意识过来似的,轻声说:“谢谢洪爷关心,还有,多亏了您今天及时赶到……”

洪爷锐利的目光扫了几下地上的尸首,再停驻到张家涵脸上,莫名其妙地,他的眼光变得柔和。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放缓了口吻说:“这里脏了,我们出去。”

他说完对身边的律哥耳语了几句,然后转身就走,张家涵显然习惯于服从他的命令,尽管战战兢兢,却仍然拉着我的手跟在他身后。我们来到一片狼藉的客厅,洪爷四处看了看,但没找到可以坐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另一个房间,说:“我们去那。”

张家涵不敢说个不字,跟着他进去。那是他的卧室,家私全部很陈旧,床上铺着劣质的蓝色印白花床单,他似乎喜欢这个图案,因为我发现窗帘也是这个花色,连靠背椅子上搭着的旧垫子,外面套的也是同样花色的垫子套。

可是莫名其妙的,这间房就是充满了张家涵的味道,是真实的气味,还有环绕他身上的,令我舒服的感觉。

我盯着他的床,立即打了呵欠。

“累了?”张家涵柔声问我。

“嗯。”我点头,确实很累,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承受负荷的边缘。而且尽管我不以为然,但适才血腥的场面还是令我再一次胃里翻腾,肢体横飞,关节被从结合处切开,骨头从血肉中白森森地冒出来,这一切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再剥离自己的情绪,我也无法剥离感官。

“睡吧,好不好?来,就在这睡,”他拉开自己床上的被子,飞快铺好,拍了拍枕头对我说,“上来吧,天大的事都等睡好了再说。”

我没有异议,脱下自己弄脏的外衣,正要解开皮带,张家涵突然按住我的手,结结巴巴说:“等,等一下。”

我抬头看他,他苍白的脸色有些发红,转头对洪爷说:“洪爷,您是不是,回避下?”

洪爷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微微转过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当着他的面把长裤脱下来,但在钻进被窝的瞬间,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书中叙述的古代东方女性,她们要拿面纱遮住自己,任何瞥见她面容的男子都会被视为一种侵犯。

问题是,我并不是女人,这里也不是古代东方。

我的结论是,张家涵有很多古怪的规矩,这大概是他规矩中的其中一条。

我的头沾上枕头就闭上眼,然后我听见洪爷对张家涵说:“我叫了医生过来。哦,就是杰森,你还记得吗?”

张家涵的声音有些苦涩,我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习惯性地浮现讨好别人的微笑,但那个笑一点也不好看:“我,我要不记得,也挺难的。”

洪爷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今天的事,是我知道得晚了。”

“可您还是救了我们。”张家涵在我身边坐下,伸手轻柔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说:“我就算了,这孩子的人生可才开始,所以无论如何,我真的该谢谢您。”

“没什么好谢的,”洪爷淡淡地说,“就算我不来,你们没准也能摆平那几个人。”

“洪爷。”张家涵的声音突然变得郑重其事,“我想求您件事。”

“说。”

“今天来的人,都算您的人动手料理的,行吗?”

“阿ben,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张家涵哑声说,“我已经丢了一个弟弟,不能再丢第二个。”

洪爷没说话,但张家涵哽咽着往下说:“我知道我没资格求您,我算什么东西,我这样的下贱玩意,在洪都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从里头出来了,我也干净不回去。但是洪爷,咱们也算老东家老伙计,我今天大着胆子跟您掏句心里话,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辙了,窝囊废一个,我也不多求什么,真的。可小冰不一样,您看看这孩子,多好,多干净啊,又聪明,又漂亮,看着冷冰冰的,可心里是个热乎孩子。他是有些跟人不一样,我知道,你甭说我也知道,他身上有些事我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弄明白。我就一根筋,我就觉着看着他就跟看着我不见了那个弟弟一样,他让我活着有念想您知道吗?我求您,我求您别追究这个孩子那些事行吗?他,他就算有些本事,那也是用在自卫,您不能让一个漂亮孩子连点自卫的法子都没吧?”

“他是你活着的念想?”洪爷冷冰冰地说。

“是……”

“行,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再追究,我都成什么人了我。”洪爷仿佛在压抑怒气,因为他说这句话时停顿了两次,两次都在抽气。

“对,对不起……”

“过来!”洪爷低喝。

张家涵的声音透着胆怯,却压抑着痛苦:“您,您别这样……”

“少废话,过来!”

张家涵慢腾腾地起身,然后发出一声低呼,我忍不住微微睁开眼,却见张家涵被那位洪爷硬拽着坐到他膝上,张家涵脸色越发苍白,眼神中现出真切的恐惧,洪爷却是怒火夹杂着渴望,很显然,激起他情绪的男人此刻正被他扭着手被迫靠在他怀里。我大惑不解,如果要制服张家涵,应该将他压在地上,那膝盖顶住他后背才是,这样禁锢人在膝盖上,显然要花更大的力气。

“别动!”洪爷冷冰冰地喝住他。

张家涵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似乎已经要流出来,他哆哆嗦嗦地说:“洪爷,洪爷饶了我吧,我不做那一行了,您别这样……”

洪爷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白色手绢,拿起桌上的水杯,从里头倒出水来浸湿了,仔细地替张家涵擦拭额头上的血迹。

张家涵愣住了,洪爷似乎也愣住了,但是两人愣住的时间不超过十五秒,随即各自别开视线,洪爷下手粗鲁地擦着张家涵的额头,而张家涵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唇一声不吭。

我觉得这一幕很无聊,在确定张家涵不会被洪爷暴力对待之后,我悄悄打了个呵欠,闭上眼,这回是真的想睡了。

第27章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做了火与血交织梦,我仿佛又置身在那间不满碎镜子的房间,碎玻璃的锐利仿佛能从视觉上给予人痛感的错觉。还是那个梦,四处充溢尖锐的孩童哭声,他这次哭得歇斯底里,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将他可能有的全部生命意志都用在命令自己哭泣这件事上。我听得头疼欲裂,他的哭声就像直接拿这些碎玻璃往我的太阳穴戳一样,痛感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膜被刺破而流血。我用手一抹,果然一片猩红,我似乎还闻到恶心的血腥味,这让我厌恶得几乎想要作呕。那个镜子中的女人仍然在挣扎着匍匐前进,她双目瞪圆了盯住前方,焦灼和恐惧,痛楚和仇恨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那是我见过的情绪最为强烈的一双眼,这次我看得更为清楚,我清楚地看见她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如何用干裂的唇无声地呐喊出那两个字,她在用中文说,因为那两个字的发音需要闭合音,她在用她最后的全部生命喊:“宝宝……”

我的头疼更为剧烈,我捂住脑袋拼命敲打脑壳都止不住这种疼痛,耳边那个孩童还是一直在哭,哭得嘶声裂肺,他尖利的嗓门毫不留情一下下砸在我的太阳穴上,脑袋里疼得发烫,有什么一突一突的东西如沸腾的岩浆一般汩汩往上冒。

但即便是在睡眠中,我也有种清醒的意识,我不能让脑袋里隐藏着的那个什么东西冒出来,我不能让它具象化,我不能让它有确切的能指和所指,否则我将会倒霉,倒大霉。

我挣扎着从这个梦魇中跑出来,我知道这是一个吞噬意志的梦魇,它是我迄今为止剥离下来的所有负面情绪积攒而成的沼泽泥潭,我如果深陷其中就会将这么些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我会彻底地被打败,被属于原冰的那些软弱的部分打败,那些我不能承认其合法性的软弱打败。

我“啊”的一声尖叫从梦魇深渊中逃脱出来,发现自己已经醒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和呆滞,突然的,白天被我砍掉的人形肢体形状涌了上来,我几乎可以确切地想象出断手断脚的触感,它们在离开人体的瞬间成为一对死肉的触感。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捂住嘴,啪的一下跳下床,跌跌撞撞跑进盥洗室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吐得差不多了,我喘着气,闭上眼按了冲水,然后扶着马桶边缘慢慢爬起来,但脚步突然无法受力,我一个踉跄,扑倒下去。

一双手接住了我。那双手无论从骨骼还是肌肉健壮程度都是长我身上相同肢体的两倍,我抬起头,这种时候我的反应力有点下降,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因为看他的脸,而是因为注意到他的方形下巴才迟钝地发现,原来接住我的人的,是袁大块头。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奇怪,是以前没有过的,或者是以前有过但没这么明显的柔和,这种目光类似于昨晚张家涵坐在我床头凝视我时所选择的目光,但袁牧之的又有所不同,似乎比张家涵的多了点由欲望引发的贪婪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