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制琴所耗时间手工都赚了大钱,其实真正把这些原料成本加上去,并不算丰厚,不然琴师傅的后辈之中,也不会少有人愿意学这门手艺了。
花费时间学习,未必能够学出成果,之后所得也不如其他丰厚,又何必非要坚守呢?
时移世易,如今的朝廷之中,可不看重匠人,制琴匠,又能优于其他工匠多少呢?
即便如此,鄙视链依旧是存在的,跟君子之艺有关的,笔墨纸砚系列的制作技艺都算得上是靠前的那些,同样是匠人,这些匠人却天然鄙视那些普通木匠,再次还有石匠等,越是繁重脏污越是下贱,可铸剑的铁匠就是最底端了,如此层级递减,只有跟文化沾边儿,跟读书人沾边儿的才能站到前头去。
而在那些读书人眼中,匠人都是匠人,不会有第二个称呼。
“我等制琴,要学的是前辈之风,尚古而诚,要改的是冗繁工序,简而易传,要精进的则是我辈私心,创新而隽永,焉知今日我等所制之琴,不能流传千古耶?”
纪墨在这方面很有信心,他的目标就是这个,多了不敢说,一张琴,传个五十年总是不成问题吧,若是有点儿新鲜特殊之处,说不得还可以流传更久。
琴的价值摆在那里,若是名琴,传家宝一样流传也未尝不可能,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成名之前积累,不要有一天让人觉得那名琴名不副实。
古代可不讲究什么黑红也是红,一次风评不好,足够让人排挤出这个圈子,下次想要进来就难了。
纪墨努力和孙掌柜交好让利,努力获得琴师傅的认可,一方面是想要学更多的东西,一方面也是希望这些人能够成为他的口舌,为他把名声流传出去,不用人的名声,琴的名声就可以了。
为了制作出一张人人称颂的名琴,纪墨也是绞尽了脑汁,怎样的改良工艺才能一鸣惊人,怎样的琴音才能绕梁不绝。
古有凤凰遗音,今……纪墨觉得,一张琴配上一个好听的名字也是很有必要的,只是那琴也要有足够的实力,配得上名字之中溢美。
琴师傅少见纪墨这等宏愿之人,世风如此,便是他再怎么往君子之风看齐,匠人身份总是让人低看一眼,做这一行的若说没点儿热爱是不可能的,但他们也知道不能强求,更多还是糊口养家的必然,一辈子只会这一项技艺,又能如何呢?
他们走不出更多的路,而明明年龄很小,还有更多选择的纪墨如此坚定虔诚,就让人不解的同时多有自惭了,这种情绪之下,琴师傅对纪墨倒是更好了些,一些之前不想讲的东西也会跟他论述,也接受了他的观点,跟着他一起做起实验来,不觉就是八年。
第95章
人世间少不了生离死别,亦如世事悲欢,难以幸免。琴师傅年龄很大了,古代能够活到七十多,算得上是少数了,纪墨不是弟子,却胜似弟子,于送葬的人群之中走了一回,看着那墓碑安放完毕,坟茔落成,心里惆怅难言。
死别最难别,音容笑貌,换成那冷冰冰的石碑,孤零零的坟茔,纪墨眼圈儿就湿了,也不是想哭,就是想到再难有这么一个人,如以前一般相伴谈天,泪水便不觉零落。
琴家的其他人难得齐聚一回,这些人对纪墨都是耳闻,也不关心,客气之后便各自离去,只有琴声,拍着纪墨的肩膀安慰了他两句,他们这些真正的亲人,哭过一场之后反而能够笑着与人说喜丧的话,便是琴声,也有一种背上大山移开的轻松感。
“你是回家去,还是怎么?”
安慰的话说完,琴声就问这个。
纪墨的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像是被撵的感觉,想着琴家也没什么人能与自己继续研究,他也没必要一直在琴家吃住,干脆道:“我回家。”
“哦,好,那,那些东西,我是说,你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那些琴胚……”琴声被纪墨看着,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嘴唇蠕动,眼神有些不甘,那些原料,明明都是他们琴家的。
“我知道,那些都是你们家的原料,但有两张琴胚,我还没有对比完成,你等我拿回去完成了对比,再给你送来。”纪墨理智上很明白琴声的做法,人穷志短,越是没钱越是看重值钱的东西,小气,却还谈不上吝啬。
“你拿回去……”琴声听到这话,可能是担忧拿走就不会送回来,到时候也不好说理,毕竟琴胚上又没写名字,想了想,拍了拍纪墨的肩膀说,“那就不必着急走,在这里完成再离开吧,叔叔他们住不惯村里,也不会久待……”
如主人般大方待客,琴声摆出这样的态度来,让纪墨如鲠在喉,可他又明白,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说什么,琴家那套房子,就是琴师傅留给琴声的,这个唯一跟他学习制琴的琴家子弟,留给他的原因就是要他把制琴的手艺传下去,所以,琴师傅死后,那套房子的主人自然就是琴声了。
但琴声这般快就把自己代入了主人的位置,清除了前主人最后的一点儿影子,还是让纪墨有些不舒服,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太强烈了,让他很想说“不”,欲言又止,轻叹,他还是明白琴声的顾虑的,没再说什么。
琴家那些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各奔东西了,他们各自都奋斗得不错,有家有业,对老爷子留下的这套房子不是太看得上眼,其他财产,那些原料什么的,单卖原料也没几个钱,到底是祖宗传下来的,一代代,他们不继承,不要也就罢了。
等他们走了,纪墨就一头钻进琴房之中研究制琴的事情,琴师傅去得突然,突发的疾病在纪墨看来更像是心疾之类的,很快就去了,没受什么痛苦,却也没什么时间再安排身后事了。
“看不出来,你对木料还是很有一手的,那棺木选的,我叔叔都说不错,他在城里,见得多了,可是能耐人儿。”
琴声还在制琴,速度却比以前慢了很多,以前琴师傅和纪墨研究的时候,他通常就是个做记录的,在这方面,琴声的刻板也很符合科学的严谨态度,各种实验数据都能记录得清清楚楚,对他们研究的进度了然于心。
如今他在做的就是纪墨和琴师傅研究出来的一种组合琴的制法,把两种不同材质的木板分别当做面板和底板,面板轻脆,底板坚凝,配合设计好的槽腹结构,黏合之后,弹奏起来的声音更为宏大明亮,有种清越之感,传播也更广一些。
琴师傅和纪墨研究好了,却还没时间正正经经制一张完好的,琴师傅当时还说这是“阴阳结合”,给这一类琴取了个“阴阳琴”的分类名称,当时为了尽快得出数据,简化了很多步骤,实验完成的只是实验品,漆没有,光不见,粗糙得不能卖。
如今琴声制琴,就按着之前的数据,依葫芦画瓢,一步步做细做精,现已完成了装配,正在用头发团沾着生植物油推擦。
推光不费脑子,来来回回擦就行了,想要漆光如镜就多擦几遍,琴声边擦边跟纪墨说话,没了琴师傅镇宅,他明显活跃多了,不似以前总是不吭声的样子。
纪墨有点儿不适应,不知道是不适应他如此话痨,还是不适应这种边干活边八卦的气氛,好像是上课开小差,偷偷说小话一样。
“还好。”
敷衍着说了一句,完全没说自己其实还更能干一些,比如说雕刻墓碑的活儿,他也能做,但,这些说了也没什么用,他没选择自己上手,倒不是因为不想为琴师傅尽最后一点儿心力,也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任务是制琴匠,跟其他技艺沾边儿的他就什么都不干了,而是琴家人多,舌头也多,还轮不到他插手。
一众抢着当孝子贤孙的,连纸人都扔进去不知道几个,他这里,若是多做了点儿事儿,不定被当做想要争财产的,被他们一致对外了。
“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对木料这么懂行的。”琴声没话找话,继续说着。
纪墨听着也不由走神,心中腹诽,哪里算得上是懂行,不过是之前世界有点儿基础,这个世界又着重认识过一些木料罢了,一般来说,能够被棺材铺选中做棺材的木料,又哪里能有差的,随便在里面挑选,也不会挑到特别不好的,琴家那位叔叔,可能就是敷衍着夸一下,却让琴声记到了心里,津津乐道。
没发现纪墨的态度消极,琴声又说了些他们家的事情,什么这个叔叔做了买卖赚了多少,那个叔叔好有艳福,又得了两个妾什么的,琴声也是娶妻生子了的,说到妻妾上,心思就有点儿不在这里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完成了推光工序,那漆面上已有了些反光,他看了看,还算满意地在某些地方重新擦了两下,纪墨斜了一眼,明显发现那“光”并不那么匀称,但糊弄外人还是足够了。
“镇上那孙掌柜可算是走了,现在这位赵掌柜倒是不错,我去过两次,都还卖得挺好。”
这几年,对外卖琴,一直都是琴声在跑,他的制琴手艺不被琴师傅认可,却耐不住不是所有人都如孙掌柜一样懂行,那一家铺子的东家可能换了人,孙掌柜就被换到了别处,现在的这位赵掌柜是某位太太的陪房,不懂得这些事情,正好琴声去得巧,给他说了一些外行门道,对方就引为臂膀,会把琴声当做顾问来看待,遇到专业的事情就会问问他。
难得被这样看重,琴声往镇上跑的时候都多了,琴师傅曾经斥责过他的不专心,但听到是掌柜的询问,又不好断了这层买卖关系,便听之任之了。
时间一久,也不知道是看在琴声的勤劳上,还是真的被琴声糊弄住了,琴声那在琴师傅看来不过关的废品琴,也被对方收了去,卖上了好价钱。
只能说,世人知道辨识好坏的不多,尤其是那等连初学者都谈不上,附庸风雅的大户人家,花大价钱没买到物有所值,也是难免。
新来的赵掌柜不懂得辨认琴的好坏,却懂得炒作,知道琴家是祖上传承,当下就给编纂了一段来历故事之类的,把那凤凰遗音都说成是琴家祖上所制,宣称是“制琴第一人”,不然怎么就姓了“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