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着手电在一排排墓碑间寻找,略
过了那些豪华的大碑,只看那些简朴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着光,
像闪动的眸子一般,罗辑看到,这些墓都是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危机出现
前建的,这些已经在时光中远去的人们很幸运,他们在最后的时刻,肯定认为自
己生存过的这个世界将永恒地存在下去。
罗辑对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并没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没看碑
文就认出了它,时间已过去了两个世纪,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许是雨水冲洗
的缘故,墓碑并段有显出时间的痕迹,上面“杨冬之墓”四个字像是昨天才刻上
去的。叶文洁的墓就在她女儿的墓旁边,两个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样,叶文洁的
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让罗辑想起了红岸遗址的那块小石碑,它们
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两块墓碑静静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着罗辑的到
来。
罗辑感到很累,就在叶文洁的墓旁坐了下来,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颤抖
起来,于是他拄着铁锹站了起来,在叶文洁母女的墓旁开始挖自己的墓穴。
开始时,湿土挖起来比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变得坚硬了,还夹杂着很多
石块,罗辑感觉自己挖到了山体本身。这让他同时感到了时间的无力和时间的力
量:也许在这两个世纪中就沉积了上面这薄薄的一层沙土;而在那漫长的没有人
的地质年代里,却生成了承载墓地的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干一会儿休息
一会儿,夜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
后半夜雨停了,后来云层也开始散开,露出了一部分星空。这是罗辑来到这
个时代以后看到过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就在这里,他和
叶文洁一起面对着同一个星空。
现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这却是两样最能象征永恒的东西。
罗辑终于耗尽了体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经挖出的坑,作为墓穴显然
浅了些,但也只能这样了。其实他这样做,无非是提醒人们自己希望被葬在这里,
但他最可能的归宿是在火化炉中变成灰烬,然后骨灰被丢弃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
方,不过这真的都无所谓了,很可能,就在这之后不久,他的骨灰同这个世界一
起在一场更为宏大的火化中变成离散的原子,
罗辑靠在叶文洁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寒冷的缘故,他又梦到
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着孩子的庄颜。她的红围巾像一束火苗。她和
孩子都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呼唤,而他则向她们拼命喊叫,让她们离远些,因为水
滴就要撞击这里了!但他的声带发不出声音,似乎这个世界已经被静音了,一切
都处于绝对的死寂中。但庄颜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孩子在雪原上远去了,
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像国画中一道淡淡的墨迹,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
这道墨迹才能显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于是,一切又变成庄颜的那幅画了。罗
辑突然悟出,她们走得再远也无法逃脱,因为即将到来的毁灭将囊括一切,而这
毁灭与水滴无关他的心再次在剧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但在雪
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庄颜渐远的身影,已变成一个小黑点。他向四周看看,
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实在的东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并排而立的两个
黑色墓碑。开始它们在雪中银醒目,但碑的表面在发生变化,很快变成了全反射
的镜面,像水滴表面那样,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罗辑伏到一块碑前想通过镜面
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镜中没有映像,镜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庄颜的身影,
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脚印。他猛回头,看到镜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连
脚印都消失了,于是他又回头看墓碑的镜面,它们映射着空白的世界,几乎把自
身隐形了,但他的手还是能感觉到它们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罗辑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场清晰起来,从躺着的角度
看周围的墓碑,罗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上古的巨石阵中。他在发着高烧,牙齿
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他的身体像一根油尽的灯芯,在自己燃烧自己了。
他知道,现在是时候了。
罗辑扶着叶文洁的墓碑想站起来,但碑上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引起了他的注
意。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蚂蚁应该很少出现了,但那确实是一只蚂蚁,它在
碑上攀爬着,同两个世纪前的那个同类一样,被碑文吸引了,专心致志地探索着
那纵横交错的神秘沟槽。看着它,罗辑的心最后一次在痛苦中痉挛,这一次,是
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