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学子见不得同窗这般,驳道:“有何可嫌弃的,吾等此趟出来,又非来此游山玩水,按照山长出发前同吾等说的,既要格物致知,便要到大自然中去,困在书斋里对着桌案苦思冥想,左右也格不出什么东西,学者应当从书斋治学走向广阔天地才是!”这一看便被谢时出发前的一番微言大义给忽悠住了。
尽管如此,如今谢时既是山长,又是上课的夫子,一群学生崽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要老老实实听他安排。书院师生一行人是午时用过点心后从书院出发的,到游浦村时差不多也撞上夕阳西下,渔船归航的时候。
只是出来过夜一晚,谢时索性没有让学生带什么换洗衣物,只出发时,每人分发了一套八珍阁的牙刷牙膏洗漱包,所以如今也不需要去村子里放置行礼和修整。于是,谢时直奔主题,就跟春游似的,将这群学生崽带到了海边一处地势较高的海滩上,让秦睢等人负责看顾学生,他则开始上这格致课的第一堂课。
学生尚不知先生用意,就见到几位做兵卒打扮的人,小心翼翼地将四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架在了海滩上。
底下学生嘀嘀咕咕,“这是何物?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薛兄如此见多识广,都未见过,我就更是不知道了。”
谢时也没故弄玄虚,直接便道:”今日是格致课这门课程的第一堂课,‘格物致知’一词本出自《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对于这一说法,古往今来,有诸多大家对其进行阐释,最负盛名的便是朱子,朱子所言的‘格天下之物,而后有天下之知’。人生天地间,脚踏着大地,头俯仰万物,我们既要格物晓理,首先应当认识的,便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谢时引出正题,“今日我将诸位带到这海边来,便是为了探究这世间的基本问题之一,即我们脚下所站着的大地究竟是怎样的?”
底下不知谁应了一句,“这有何须探究的?‘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此乃至理也。”
谢时显然听到了,他井未立即反驳,从而提出自己的主张,而是微微一笑,道:“看来大家都很认同天圆地方之说,那么,我们脚下所站的大地是否真如古人所说的,状若一方形的棋盘呢?等明早过后,便可揭晓,到时候还请方才发言的学生,再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谢时指着底下的望远镜,道:“架在诸位面前的,是四架从咱们岑堂长那里借来的观测器,此物名为望远镜,可观测到三里之外的物品,眼下你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渔船归航,用肉眼观测,或是用望远镜去观测海上返航的渔船是如何出现在你们的视野中的。若是有人带了纸笔,还可画下来这一过程,然后思考,渔船为何会是这样出现,这背后的原理是什么?”
“因为这望远镜数量有限,且物品贵重,无法每位同学都分到一台,等下需要依次排队观看。”就这四台架高的望远镜,还是他好不容易从岑羽那磨来的,用完之后还得让兵卒们带回去。最后谢时点了人群中的韩宁,道:“韩宁,你来维持秩序,小心别砸了望远镜。”
韩宁还是第一次被谢时当众点名,小少年掩住心中的喜悦,面上郑重地点了点头,后面果然也将谢时托付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虽然书院的学生都对这台能清晰看到远方海面的望远镜十分好奇,但在韩宁和傅囿等小伙伴的组织下,慑于其“校霸”之威,还是老老实实一个个排队文明观看。
“哇!此物观远方,真近在眼前,这、这望远镜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吧!”
“李生你看完了没?轮到我了!”
“等会等会,黄兄别急,我还没看到渔船呢!”
安排完任务后,谢时便让学生们散去自由活动,一旁的秦睢走在他身边,同样好奇谢时安排这一出的意义在哪里。为何观测一艘渔船归航便可以得出大地为何状的真理?
谢时同样没有现在就同他解释,而是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就可以同先生说明我的观点证据,但先生未必会相信,还不如先生看完之后,思索后再同我探讨。”
秦睢抚了抚长须,点头,“公子所言有理,睢虽居乡野,却未濒滨海,还真未见过渔船归航之景。”
当是时,远处天际残阳如血,倒映在海面上,仿佛将海水都染成红色了,一艘艘渔船宛若仙舟从天边驶来。学生们四散开来,纷纷在海边或用望远镜或用肉眼观测这一幕到底有啥玄乎的,怎么在山长口中,就可以否定天圆地方说了呢?
谢时也没闲着,去看了下游泗水和随着书院师生一起出门的几位书院食堂大厨,他们正在准备待会学生们观测完之后在游浦村用的晚饭。因环境简陋,几位大厨同谢时商量过后,也没准备什么复杂的菜色,而是借了村长家和游泗水家的后厨,煮起了海鲜生滚粥。
白粥翻涌如腾云驾雾,里头的米粒粒粒开花,几乎溶化成潺潺米水,不仅加了一具猪骨头熬制,又将热情的渔民们送来的一些干贝和大地鱼干等海产干货,撕碎了投入其中,由此酿造了一锅鲜美浓郁的粥底。渔民们归航刚刚卸下的鲈鱼、明虾、紫鲍、蛤蜊、螃蟹等海鲜,处理干净了,或切片或去壳,一井投入翻滚的粥底中,只需稍稍搅动几下,便可烫熟至雾粉色。
观察完渔船归航的学子们纷纷聚集在游浦村的祠堂天井中,吃上了这刚出锅的海鲜生滚粥,粥水 润清鲜,里头翻滚的海鲜因为一烫即熟,恰到好处地保留了嫩滑鲜美的口感,而不至于过老而使得肉质变粗糙。
小谢山长怕光喝粥,这群正值青春年少的半大小子们吃不饱,又吩咐庖厨们一井准备了其他的菜色,桌上另有酥脆鲜香的蚝烙,蒜蓉粉丝扇贝、炭烤鱿鱼、炭烤茄子,炭烤韭菜等烤物。
来到海边,岂能不尝尝烧烤呢!尤其这些海鲜都是渔民们刚刚从海水中捞上来的,正是最鲜嫩的时候,尝之有种特殊的鲜甜滋味,配上谢时亲自调制的烧烤调料,味道之绝,简直让这群书院学子大开眼界,没想到烤物还能这般上等,其味 ,炙香四溢,别具风味
第100章
傅囿美滋滋地吃完了生滚粥和桌上的烧烤,好不容易终于又吃到了谢先生的手艺,傅小胖哪能就此打住,他直接跑到廊下正在制作烧烤的庖厨那儿,学着自个儿烤着吃,按照他的话说,别有一番自给自足的乐趣所在!
其他同窗一看,也学他,有模有样地开始自己动手。烤物都已经腌制过了,只需要刷上一层薄油,再注意翻面不至于烤焦,一般而言都不会难吃到哪里去,毕竟是谢时亲手调的调料。于是好好的一顿饭,在傅囿的带动下,到最后俨然成了了一场烧烤自助聚会,学子们的欢乐笑声充斥安静的渔村。谢时一看,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既然你们爱动手,那就多烤一些,等会带回去给借宿的村民。
皎月渐渐爬上树梢,一顿回味无穷的美食下肚,加上仿若踏春放风的愉悦心情,即便是入夜后住的渔民房子条件不尽如人意,书院学子们也没有太多抱怨之声。
等到第二日,这群精力无穷的学生们又早早起床,在谢时的带领下,去观看了一趟壮观的海上日出。欣赏完日出,谢时又将望远镜搬了出来,提出了同昨天一样的要求,要求他们观察出海的渔船是如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的。
虽然谢时的要求奇怪,但是昨晚已经被谢时的美食“收买”了的学生们还是乖乖照做了,况且学生们对望远镜的好奇心还没过去哩!等确保每一位学生都看清楚了,谢时直接点了一位学生,“梁生,你来说说,渔船返航时,你首先见到了什么?”
被点名的学子正是昨日那位发言说“天圆地方”说乃至理的,他显然没想到谢时竟然能从人群中揪出他来,殊不知谢时五感比寻常人强,辨个音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这名梁姓学子涨红了脸,硬着头皮出列,不过他倒是老实说出了昨日用望远镜看到的海上情景:“回先生,学生昨日观测,渔船返航时,先见桅杆,后渐渐见船体。”
谢时点头,继续问道:“那方才渔船出发驶向天际,在你眼中,船体是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吗?”
那梁姓学生不假思索就答:“是的先生。”船只渐行渐远,在人肉眼看来,自然是越来越小,这梁姓学子只觉得谢时在问废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非也。”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谢时望过去,见驳斥梁生的果然正是韩宁,少年朝谢时拱手行礼,而后继续道:“学生透过望远镜观察到的景象,与梁生有异。学生观船只远去,非由大变小在视线中消失不见,而是船体先行下沉,于人眼中逝去,接着在人眼中消失的是船上高高耸立的桅杆。”
谢时朝他点头示意,接着看向其他学生,说道:“梁生的第一个回答和韩宁方才回答同我观测得到的答案一样,其他人呢?对于观测之景有没有异议,有异议者皆可提出来。”
底下学生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都仔细回想了一番昨晚和方才在码头观测到的景象,纷纷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先生。”于是谢时又抛出了昨天的问题,“通过昨晚和今日的‘格物’,诸位是否还是坚持认为,我们脚下站着的大地是一块如同棋局一般的大陆呢?”
学子们大多面面相觑,这渔船同大地的形状,二者之间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谢时提示他们道:“假设按照古人所言,地方如棋局,那我们所见到的海面上归航的船只,应当是如何的呢?”
对于谢时的提问,依旧是韩宁第一个捧哏答道:“假设地乃方陆,当渔船返航,应当是由远及近,船只由小到大在眼中出现,当渔船出海时,则相反,但是无论是返航亦或是归航,在观测人眼中,船体和桅杆都应当是同时出现,而无先后之分。然而这一常理推论,同吾等昨日和今日亲眼观测到的情形,却完全不符合。由此可以反推,地乃方陆这一数千年来的定论乃天大谬论!”
迎着朝阳,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却掷地有声,尤其是最后一句,“天大谬论”四个字仿佛石破天惊般,砸在在场诸位脑中,就连身为夫子的秦睢都为之一振!韩宁如此斩钉截铁地否定圣人之言,狂妄吗?他说错了吗?不,恰恰相反,若按照众人亲眼所见,再加上反推,这一推断完全洽和逻辑,且无法反驳。
若是反驳,难不成你要狡辩,那是眼睛的错觉?然而人家谢山长为了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连望远镜都给搬了过来……
“啪啪啪”,鸦雀无声的海边礁石群旁,响起了谢时清脆的掌声。谢时笑道,“说的好!韩宁说的,正是我要说的,做学问之人,就是要有这种敢于挑战权威的精神,圣人之言皆对吗?不尽然吧,圣人又非神仙,又如何能毫无过错呢?况且谁说神仙就不会犯错了呢?”
“若是圣人说的都是对的,那要我们后来人有何用?就像草木枯荣,生老病死,世间万事万物非静止不变,而都是永恒发展的,社会亦然,人亦然,真理亦然,真理的发展是一个过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无法经得住实践检验,皆为谬误。”
底下站着的薛笙神情一肃,口中无声默念谢时的话,“真理的发展是一个过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有文绉绉的辞藻堆砌,仅仅是大白话,却简直犹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这是何等的圣人之言!微言大义!此刻,薛笙望着礁石上大袖鼓鼓,从容不迫的谢山长,仿佛在看坐而论道的先圣贤者,油然而生濡慕和景仰。
在众人心中留下一颗炸弹,谢时却是话锋一转,不慌不忙地丢下了第二个雷,“破而后立,既然我们‘格物’证明了,我们脚下所站的大地不是一块四方大陆,那么大地应当是哪种形状或者形态的呢?”
“据肉眼观测到的船只景象可得,大地应当是弧形状的,或者甚至就是一个球,对吗先生?”一道清冷稚嫩的声音出现回答了谢时的提问。谢时抬眼望去,见是一名瘦弱纤细的少年,长相分外清秀,背挺得笔直,见谢时望来,也不怯场,而是拱手行礼,谢时点头,笑了,“可是薛笙?”
薛笙显然没料到谢时竟然认得自己,不由得地有些受宠若惊,恭敬道:“是的,学生薛笙,请先生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