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玩的就是心跳 王朔 2422 字 7天前

“我还不知道,”李江云瞅着我,“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具有传统美德的人。”“真是传统。”我抱着玩具熊站起来。我一向同现代派格格不入,我比较烦他们。”

“那你干嘛不娶个姑娘,结婚生子,吃着馒头踏踏实实过你的传统日子。”“我想这样来看,可没机会,平常的时候谁都够不着,好容易碰见你了你又没点乐意的表示。苦呵。”

“别装了,我说你别装了好不好?咱们都这么熟了,你老扮着角儿也不觉得累又没什么效果。”

“我真的。”我走到李江云跟前沉痛地说,“我其实心里特苦,这点苦水儿我不倒给你倒给谁?我,唉,活活一个苦儿流浪记中国版。”我走到一盆开着花儿的君子兰前俯身嗅那花朵。“苦儿。”我闻声回头,李江云拿着自己的包走过来。“我去找百姗了。你先自个呆会儿。”“告诉她,家里给她新设了一位‘御用挂’。”

“告诉她,刀新领养了一个孤儿。”

李江云笑着走了,我手抱后脑勺仰面躺在床上,随着一声门响,屋里又恢复静寂。这时,我闻到屋里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我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香水瓶,看看商标,揭开盖又喷了一下,“紫罗兰”的气骤然浓起来。

整套单元里到处飘散着“紫罗兰”的香气。我在各间屋里察看走动,卫生间里摆满各种香波浴液以及面霜雪花膏,所有瓶子都是未开封的满满漾漾但商标色泽已经黯谈了。我来到厨房,一应厨具锅碗瓢盆调料油盐酱醋俱全,只是也都簇新未曾使用过。单元里另一间卧室的门闭着,我推了推门上有锁。我回到我住的房间,走上阳台,伏栏眺望,远处,市街的嘈杂声隐隐传来,楼群间却是一片寂静。对面楼上的一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我感到受人窥视,便回到了房间。这时,我看到屋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是百姗。”她说。两只大眼睛像盲人一们漠然地看着我。她的鼻翼两侧的颊上各有一块鲜红的蝴蝶斑,边缘凸起,象是一只大蝴蝶扑翅欲飞,上面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辩。她不漂亮,但身段阿娜。“坐吧。”她在屋无声无息地走。也许是她刚从外面进来,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寒气,“李江云都对我说了。你在这里不要客气,你要客气我反倒要别扭。”

“给您添麻烦了。”她又象盲人一样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的瞳仁上也未见云黯,不知为什么会给我无视力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她的瞳仁灰暗混浊犹如烯熄的灰烬。

“你一人住这儿,够惬意的。

百姗置若罔闻地走到床前伸平刚才被我压皱的床单,将我动过的香水瓶重新摆好。“我这儿的东西你随便用。”她说,忽然露出笑意“我很高兴又有人住在这儿了。”

她走出房间,我听到她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锁,接着一响,四周又复了片寂静。那天夜里,李江云没再回来,百姗也没再露面,我一个人呼呼大睡,半夜,我被一种声响惊醒,有人在外间屋打电话。我听到号码盘一圈圈转动的“哒哒”声,但拔完号又没人说话,稍待片刻,号码盘又重新拨了一回,仍不见人讲话,最后,过了很久,电话挂上了。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外间屋大声哽咽,门上响起一阵类似爪子挠抓的刺耳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我大声问:“谁在外边,百姗么?”

挠抓声和哽咽声倏地消逝,我下床打开门,外屋黑漆漆的一片寂静。电话放在饭桌上,蒙着手帕,百姗那间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那天,西北高原刮直大风,被吹起的漫天黄土随着高空气流带到本市。早晨,当我睁开眼时,外面城市空中一片混悬昏暗的黄色,数以吨计的黄土均匀、帷幕四降般地徐徐自天而落。无孔不入的黄尘微粒飘进室内,窗台、桌椅、地面甚至床上都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黄土,我掀被而起就象从被人掩埋的坑里坐起。我走在街上,城市空中下雨似地漫天洒降着黄土犹如天上无数翻斗卡车在倾泄,行人、车辆,楼厦一切景物都变得影影绰绰,到处是黄雾,地面积了一层土。这情景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场掩埋整个城市的的噩梦,我走进一家有公用电话的牛奶店,给刘会元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然后找张空位子坐下。牛奶店里开着惨白的日光灯,灯光下到处一片惨白:巨大的冰柜、服务员的白衣白帽以及冰柜上摆着的各种冰激凌和奶制品,连人脸都是一张张地惨白,在窗外一片天昏地黄之中显得极不真实,色调极刺目。

刘会元来到牛奶店时,我正浑身哆嗦地喝着一杯黑色的热可可,精神亢奋。

刘会元的朋友李奎东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仪表堂堂,在国家某机关当处长,他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接待了我们。他和刘会元很亲热,有说有笑,我,奇書网沉默寡言地坐在一边心情很黯淡。刚才刘会元告诉我,昨天晚上警察搜了我家,来了不少警车,院里都传遍了,说我犯了大案畏罪潜逃了。警察还找了他和吴胖子查问我的去向,他们一概都回答不知道,警察好像知道的事不少。还问了那对新人和一个女的显然是指李江云。他们把那对新人的情况讲了一些,对李江云没说什么光说不认识。我非常担心警察顺着李江云控着我。我相信警察一直在用一种巧妙的方式监视着我,我甚至怀疑这个仪表堂堂的处长,虽然他并不知道我的底细。

他和刘会元聊了会儿,拿过我带去的照片看了片刻,又打量了我一下问我:“你找她干吗?”

我把我编好的一套伪托他人的完全无害的谎话说了几句:“一个朋友要评职称,想找她要回放在她那儿的毕业证,当时他们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