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牵着小童在堂上坐下时,小臣庸递上水盏。他饮一口,忽而抬头看罂:“怎不加野菊杞实?”
罂一讶,答道,“如今天凉,野菊性寒,恐不宜。”
商王淡淡道:“杞实便可。”
罂答应一声,看看妇仟,她会意,即刻转身往庖中。
小臣庸照例送上来两摞简牍,商王翻了翻,神色无波。片刻,却停了手,闭起眼睛,揉了揉额角。
“鬼方可有消息?”他问。
小臣庸答道:“还未曾送来。”说着,他瞅瞅商王的脸色,道,“大王昨夜未曾安眠,不若往寝中歇息?”
商王微微摆手,却忽而看向身旁的小童,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服,你不是识字么?来,看看这牍上写了什么。”说着,将一片木牍递给他。
王孙服接过木牍,看了半天,道“王……我……有……”再往下,他摇摇头,“不识得了。”
商王低低地笑起来,将王孙服搂到身旁,道:“我来教你。”说罢,他照着牍上念了一句,王孙服低着头,却没有出声。
“怎不念?”商王问。
“祖父……”王孙服抬起小脸,怯怯地望着他,“我想念父亲和母亲,他们何时归来?”
这话出来,堂上众人皆变色。
罂的心也蹦了一下。
只见商王看着他,笑意凝在唇边,没有答话。
“你不是爱玩干戈,去玩吧。”商王没有发怒,放开王孙服,声音仍旧和气。
王孙服或许也明白了什么,答应一声,乖乖地走到堂上。
随行的小臣马上拿出一副木制的小干戈,一名武士走过来执干,王孙服执戈。孩子毕竟是孩子,拿到了玩具,脸上即刻换了表情,开始认真地与武士对练。
木戈击打在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商王坐在案前,看着堂上王孙服击打的身影,表情静默不明。
对练许久,王孙服气喘吁吁,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商王问。
“祖父,”王孙服疑惑地问,“为何我总也不胜?”
“嗯?”商王眉头一动,笑起来。突然,他转向罂,“睢罂,你来说说为何。”
罂怔了一下,看看商王,又看看王孙服,思索片刻,道:“因为这干戈都太过坚硬。”
“此话何解?”商王饶有兴味。
“凡交战,必有一方退败,方可论胜负。”罂心平静气地说,“双方强硬相当,则恒以对峙,即便双方血流心损,岂有终时。”
“哦?”商王看着她,目光在黑沉的眼底流转,“可若无坚强,何以为兵?”
罂按捺着心跳,缓缓道:“故曰,兵者凶也。”
商王盯着她,下颚微微收紧。
堂上的王孙服看着他们,并不大明白,正要再开口,小臣庸却从堂外匆匆地进来。
“大王,”他一礼,神色不定,“王子跃已归来,正在宫前。”
归来
堂上的人皆惊诧。
“王子跃?”商王简直不敢相信,“何时回来的?”
“就在方才。”小臣答道。
“带回了王师?”商王问。
“非也。”小臣道,“只有随从十余。”
商王面色复杂,双目铄铄。
“召来。”少顷,他神情稍稍恢复镇定,沉声道。
小臣答应一声,退下堂去。
罂仍立在原地,看着小臣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庭中棠树之后,方才的话语仍在脑海中回荡,只觉呼吸也停顿了。
胸口不可抑制地撞将起来,喜悦像喷泉似的倏而涨满心中。
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堂前,手指紧攥。
跃,你果真回来了么?
“……睢罂!”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罂转头,却见小臣庸看着自己,低低地说,“快退下!”
罂看向旁边,只见殿上的人都已经朝堂下退去。她瞥瞥商王深沉地脸色,心中虽不情愿,还是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朝堂后退去。
快走到壁后的时候,罂稍稍转回头。堂前,一个身影正在走来,虽很远,却足以撩动心底。那画面只有一瞬,她不能驻足,堂上的所有都消失在视野之外。
“父亲。”跃一步步地走到堂上,向上首的商王一礼。
商王看着这个突然间回来的儿子,微微颔首:“嗯。”
跃抬头。
上下二人目光相接,商王的视线扫过跃风尘仆仆的装束和明显晒黑了许多的面庞,那双目中含着某种急切。
“孺子归来,鬼方如何?王师何在?”商王话音无波无澜。
“王师入鬼方之地三百里,我令兕任代为大史,先一步赶回。”跃答道。
“我还未死!”商王看着他,神色沉沉,“普天之下,万国莫逆!征伐险恶,你为大史,手握上万性命。大邑商无论出了何事,于你仍唯以王命,岂得擅离职守!”
跃受着训斥,没有反驳。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隐隐的威压却有增无减。
“孺子归来,是要问你兄长与载之事么?”商王缓一口气,怒色稍解,瞥瞥他。
“正是。”跃直言,按捺着突撞的心跳,沉着道,“我听闻兄长与载离宫,不知确否。”
“确实。”商王道。
跃抬头望着商王,声音微微带着激动地起伏:“父亲,兄长当上小王已有多年,民人莫不称颂。父亲即便不喜,岂可已这等罪名将兄长废黜!”
“民人称颂?”商王不急不缓,道,“孺子,你兄长劝我轻刑罚减征役,又劝削牺牲之数。他上回去相遇到贵族作恶,便当即处以劓刑。你兄长虽有平民赞颂,却与贵族交恶,何来人望?”
跃皱眉:“刑罚征役过重,民为之劳苦;牺牲过多,国力空耗;贵族作恶,则更是引人生怨。这些都是弊政,父亲长久以来亦忧虑,兄长所为并无过错。”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