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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莫经纶摸着一封信,目含泪光。
这是他一个老朋友寄来的,那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老家伙在这份信里写满了悔恨。
他说自己不该去算那“天命在西”的一卦,不该为了弘扬学说、光耀门派让弟子入世。
对于他们这种治学之人来说,亲传弟子是比儿子还要亲密的存在,是精神上的延续。
如果传承断了,那这辈子剩下的也只是无尽的空虚悔恨而已……
弟子的生去死还让那个家伙一夜之间白了头,他折断了自己用来占卜的算筹,带着一头老牛,驮着师门经典往祁山深处而去,打算就此老死山中。
信的最后写着这样的话:老家伙,莫要担心,每年我还是会托人给你寄祁山松菇的,但如果你哪年收不到了,也不要害怕,只不过是我魂归青山了而已……
莫经纶颤抖着闭上了眼,这世间最断肠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怕程琚也步他学兄的后尘。
……
屋外程琚与韩昭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酒局。
韩昭开门见山:“并州的事你参与了多少?”
程琚也回得干脆:“全局。”
佟荣起初是无力也无意去捅伪朝一刀的,但当程琚把天时、地利、人和全部聚齐,只需要他抬抬手时,他也没理由拒绝了。
对此程琚喝了一口酒解释道:“凉州已灭,若不给载誉公谋划一条出路,只怕他用不了多久也会归降伪朝。”
韩昭追问:“你又为什么做这些?”
程琚毫不犹豫回道:“伪朝无道,天下有识之士,当共伐之。”
韩昭不信:“这理由不值得一个潜心学术的人踏入乱世洪流。”
程琚看了韩昭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低下头喝酒,并不作答。
“你认识景修吗?”韩昭突然这样问程琚,这两天他听了一些消息才知道程琚与景修的渊源。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程琚的神情一凛,认真地看向韩昭。
韩昭接着说了下去:“我叫韩昭。”
当初在酒馆的短暂邂逅他们并未互道名姓,如今才是正式的相识。
程琚如何不知韩昭这个名字与景修的干系,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瞳孔一缩,极度震撼。
短暂的呆滞后,他紧握酒杯咬牙切齿地发问:“学兄——是怎么死的?”
他还是离凉州太远,只知道景修是被伪朝所害,并不知具体凶手与详细内情。
韩昭沉声回道:“是暗杀。徐仲严派人所为。”
程琚忽然笑了出来,随即他开始悲怆又讽刺地大笑,但笑到最后他却悲难自抑地啜泣起来。
暗杀?
区区一个刺客便毁掉了一个能改变天下的人,何其可笑?
过了许久,程琚情绪平静后,给韩昭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原石被从玉田里发掘出来,它出土的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五彩的光华,凤鸟来朝……”
“挖玉的人说:这是个能做镇国之宝的宝玉啊!于是将其敬献给了全国最好的玉雕师。”
“玉雕师看到原石后也说:这是个能做镇国之宝的宝玉啊!我要把它做成祭器,供奉于神庙,庇佑吾国万年啊!然后他花费数十年,将这块璞玉一点一点雕刻成型。”
“终于,玉器完成了。它被玉雕师小心地封存起来准备第二天敬献给这个国家的大王。”
“但就在这晚,一群强盗闯入了玉雕师的家中,他们杀了玉雕师,开始四处寻找着食物,玉器也被他们找了出来。”
“强盗们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便交给老大辨认。强盗头子拿起来咬了一口,发现不能吃,便把玉器扔到地上,将它摔成了碎片……”
程琚说完看向韩昭,他红着眼睛凄凉一笑:“很讽刺的故事,不是吗?”
君子如玉,程琚说的是景修。
在程琚心中景修是天下无双的国士,是能还乱世清明太平的王佐之才,他的早逝并非一人的悲哀,而是历史的不幸。
景修不是宣宗的弟子,他师父是祁山学派的传承人,所以程琚只称他学兄而不是师兄。
十四岁时景修跟随师父来到宣宗,借地治学,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程琚。
那年程琚十三岁,因为天资过于卓绝,他小小年纪便盖过了同辈所有弟子,过早地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觉得同辈无人可入眼。
然而景修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虽然每次都能在比试中凭借超常的应变能力赢了景修,但他总感觉输的是自己。
程琚用醉醺醺的腔调向韩昭叹道:“先生懂的吧。治国也好、打仗也好,皆非儿戏,小聪明没用,纸上谈兵也终不如实践。虽然赢了学兄,但是琚也知道,治国安民,琚不如学兄。”
“学兄沉稳、严谨,忠直仁爱、脚踏实地。他知道各地百姓的生活状态、风俗习惯,知道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节该种植什么作物、如何种植,知道沿海与内地的盐价在不同时期的具体差异……”
这些民生信息都是景修跟随其师父游学时调查得知的,对走过的地方他了解得像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
“这份心性,这些知识才是治国安民真正需要的!那时学兄只有十四岁,而琚在那个年纪有的只是空浮的倨傲,只知道执着于一场奕辩的输赢。”
天才比常人优秀的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总能认识自己的不足,并用行动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