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期满。
起初,闲言碎语细碎无声,如夜半滴落在土地上的毛毛雨一般, 只是在土壤下悄悄渗入。
很快地,这毛毛雨变成了大颗的雨滴,雨水里夹了冰珠子, 掉在地上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
——听说了吗,皇上在丑年赔给西戎蛮子五百万两银子。
谁都知道“丑年”是什么,割让了夑州的那一年,是所有大檀人的耻辱,是最丑恶的耻辱。
——我听说可不止五百万两银子,夑州可是通商要塞,加上州府里一道送出去的,还不得有上千万两啊。
——造孽啊,打仗打仗,粮都送去前方了,第二年饿死了多少人啊,这些银子如果拿来买粮,唉……
——还不止这些呢,我听人说,每年偷偷上贡给人家大把银子。
——可不是嘛,我也听说了,每年都会来人,跟宫里的人接头呢,据说是太后的意思。
“妈的!”有人怒骂起来,很快被周围的人按下去。
——别这么大声!你活够了吗!
——我还听我亲戚说,巡防营今年抓到了来接头的人呢,季将军亲自审的!
——审出什么来了?
——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哪儿可能知道啊,不过有季将军出马,就算是石头做的,也能把牙给撬开。
——季将军……可惜……
说到最后,所有人都叹了一口气,不用明说,谁都知道可惜什么。
可惜了季将军这样的将才,委屈在卖国求荣的昏君名下。
原本还有一些极小的声音提醒着,大檀如今日渐繁盛,前程一片大好,传言未必可信,皇上也未必那样不堪,不要人云亦云。
可这个声音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被彻底淹没在甚嚣尘上的愤怒中。
自流言传起,宫中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样一来,在许多人眼中看来,就是坐在上面那位明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不敢有一点回应。
不满和抱怨积累起来,终于在几天后的中午,闹市中沸腾了。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一名三十上下的汉子,赤着上半身,一手拿着柴刀,一手拿着一捆木柴。
在他脚边,一团白色麻布裹着一个小小的人形,只露出一双赤脚出来。
也不知他之前是砍了别人还是伤了自己,半身都血淋淋的,地上也红了一片,唬得周围的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看到了吗!”那汉子不知吼了多久,连喉咙都有些嘶哑,每吼一声,便将刀狠狠劈在木柴上。
“看到了吗!这是老子的儿子!”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子起早贪黑,累得像畜生一样,还喂不饱一家的嘴,赚到一点钱都交了人头税!”
“老子连儿子都救不活,还算个什么男人!”
他没说两句,哽咽得吼不下去,看得周围人心生同情,低低的声音在人群中散开。
夑州之败并没有过去多久,第二年饿死了人的许多伤痛也并没有被忘记。
有认识他的人越众而出,诧异问:“老张,这是怎么了,冬儿的病……没找大夫看看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汉子抬头看一眼,一句话没说,忽然蹲下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把这些时日压抑在暗中的愤怒都穿在一起,不光有愤怒,还有惶恐,人人面面相觑,刚饱了几天的肚子仿佛又回忆起从前的饥饿。
那被裹在麻布里的人,像是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一样。
议论声从低语陡然提高,嗡嗡地连成一片,直到有人惊叫一声:“巡防营来了!”
数十名兵士从街头奔来,一边喊着“向后退”,一边用兵刃向外推人,一名军官越众而出,皱眉问道:“怎么回事?放下刀!”
这呵斥声陡然把那汉子惊醒,他终于找到可发泄的目标一样,呼地蹦起来,二话不说一刀砍下:“狗官!草菅人命!把老子的银子吐出来!把冬儿还给我!”
那军官是习武之人,不会被他毫无章法的乱砍伤到,又唯恐他胡乱挥舞伤到百姓,几次躲闪后,劈手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一交错间,那汉子突地手腕一翻,那把刀从他颈间划过,鲜红的血喷出老远。
所有人都被这场面吓住了,人群中忽然有人惊恐高呼:“官差杀人啦!”
那军官也没料到会出人命,明明是那汉子自己翻转手腕动的手,可人命当前,他刚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又有人高声喝道:“干什么杀人!你们的命是命!他的命就是草吗!”
想是被这一声怒吼带起了勇气和愤怒,有人接连高叫:“他连儿子都没有了!你怎么下得去手!要让他家里都死绝吗!”
“他儿子活活病死了!钱都被拿去养你们这些狗官!”
“岂止是狗官!”人群中有人喊着:“是不是都送给了蛮子!”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有读过书的头脑更清楚,大声疾呼:“百姓困苦,朝廷视若无睹,众位,今日我等无论如何该讨个说法,百姓赋税的银钱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当真拱手送给了蛮邦!”
“我们辛辛苦苦,不是为了养活外邦蛮子!”
“要真是这样!早晚都是个死!还不如现在给我一刀!”
立刻有许多声音应和:“对,无论如何,要有个说法,我们去京兆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