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抱进卧室,脱去鞋平放在绣床上,而后身边一暖,我的头被轻轻托起,一条结实的臂膀垫在我颈下,他的手臂环住我,他的气息裹住我,耳鬓边,他悠然一叹。
……
他怀里真暖和。
温暖,安全,还有些莫名的熟悉感,从十多年前就是这样,让我沉迷,无法抗拒。
但我不会告诉他。
才不告诉这坏蛋。
自从在我百日那天算计我成功,这厮就成了……凭着通家子弟的身份时常上门请安,竟哄得老爸夸他文武全器,见识凡,而老妈疼他似乎不亚于疼我,最可笑是他们一致认为他人品端方!老妈也罢了,老爸可是在朝堂混了半辈子的“老狐狸”,这回居然也走了眼。
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几乎每天出现在我的闺房里——当然不是从大门进来,那只是在拜望我父母时才走的路径——自从某年他“无师自通”会了武功,会了轻身功夫,我家的院墙就形同虚设了……有时是看我一眼就走,更多时候是陪着我,望着我,抱着我,甚至——睡在我的床上……
从垂鬂总角,到豆蔻束,我们俩就是这样一起茁壮成长的……
他的怀抱真温暖啊,我暗暗叹了口气。
天知道我要费多大劲儿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一见他就扑进他怀里,这是怎样矛盾又郁闷的心情!
我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胸前拿下来,翻身背对着他,四肢摊开呈奔跑状,闭目嘟囔道:“坏蛋,你又猥亵美少女。”
他低声笑,从后面搂紧我的腰,热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窝,“你唤我作甚么?”他问,
我动动头,懒懒道:“好痒,别闹,我要睡午觉……嗯,今天你这袍子上的绣纹有点扎脸啊……”
耳听窸窣的声音,心里一动,回头看时,见他居然在解衣上缨结!困意立时烟消云散,我翻身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瞪眼质问:“喂!你干什么!”
他眉梢一轩,望着我,慢慢勾起嘴角。
漆黑的剑眉斜插入鬓,一双凤目长而有神,眉宇轩昂俊朗,墨眸英气逼人。
心里一跳,脸上热了。
我把脸藏进他怀里,停了一会儿,轻声道:“荣哥哥……”
他把我圈得更紧,我知道,他在无声微笑。
“……你变态,名字里又没荣字,却非要让我叫!”
静了半响,就听他低声叹道:“傻丫头……”
其实也没什么打紧,如果这是他喜欢的,我暗暗想道。
银熏炉里淡烟细细,燃的正是我新制的冷蕊香,这里屋原是比外屋暖和,尤其又是在这样的怀抱里,人便越慵懒起来。
脸贴在他胸前,我懒洋洋道:“荣哥哥,刚才我舅妈来了。”
“嗯。”
“我又被叫出去展示茶艺,我老妈,唉,你是知道的,不放过任何一个秀女儿才艺的机会……”
他轻笑。
我闷声道:“其实见长辈很累心能被,我在这里被教养了十多年,我自觉已经很古典很淑女了,但见她们还是要夹着小心,要提防得意忘形暴露出我的英雄本色,我容易么……”说到这忽想到,我在这家伙面前一直很放松,从不掩饰前卫言论和古怪念头,而他,竟然,似乎,很适应?
他见我停住,便笑问:“后来怎样?”
“啊。”我收回思绪,“还能怎样,被夸了呗,还被摸来摸去……”
“……”
“然后舅妈说,皇后娘娘打听我的情况,你知道当今皇后和我舅妈是嫡亲姐姐,皇后打听我,因为太子跟别人提起过我……”
留神听,他的呼吸果然顿了一拍,他问道:“太子?你几时结识太子的?”
我撅嘴,“便是上回在苍石先生的画室,上个月先生新收了一位女弟子,只说也是京里大户人家的女儿,前几天这小师妹的兄长送她来学画,她主动引荐给我认识,刚才舅妈说,那位居然就是太子!”
“你二人说甚话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出于礼貌,略作寒暄而已啦。”
他眉头微陷,静了静,缓缓道:“当今太子我倒是会过的……”
“哎,你们认识?”
“不熟识,只在驸马都尉府上遇到过两次……其人么……”他摸摸下巴,缄口不语。
我支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秋潭一样幽邃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见我这么盯着他,一笑,捏捏我的脸,道:“做什么,傻丫头……”却又睨着我,半真半假地盘问道:“如实说,你与太子可还聊得来么?”
哎?嘿嘿……我反问:“你猜呢?”眨眨眼,“哎呀,太子殿下玉树临风,儒雅温润,真是天下女性理想夫君啊~”成心逗他。
他淡了笑容,我肚里暗笑,这家伙就算知道我故意这么说也会吃醋呢。
忽然他的手指在我颈边一滑,从我衣领里挑出我挂在胸前的瑟瑟坠子,带着我的体温,被他捏在指尖。
青碧色的瑟瑟宝石,是他十二岁那边比武夺魁得的番邦贡物,他镶上链子给了我。
他拿在手里瞧瞧,嘴角得意地扬起,凑到唇上轻触一下,指尖一点又塞回我的领口里。
在空气里散去不少热量的坠子,贴着我的肌肤,凉凉地滑道我胸口。
我忙按住它,禁不住有些羞恼,“你得意什么!还不是因为我的被你拿去了,我总得挂点什么嘛!”我戳戳他胸前,那里躺着我从地府公务员处“取”来的老坑玻璃种翡翠挂件,我扬眉道:“《礼记》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总算没输了阵,我吐口气又道:“对了,这玩意就这么挂着,碰到我好几次呢,不如拿个小鹿皮囊装起来……”
他眼波蓦地一软,目中情深似海,我说完也呆住了,小鹿皮囊,挂在颈上的小皮囊……这情景似曾相识!莫不是,在我梦里出现过?!
他深深凝视我,柔声低唤:“丫头……”竟一翻身压我在身下!我吓一跳,双手抵在他胸前,惊道:“荣哥哥,你干什么!”过去就算一起躺着,也从没像这次这样有危险的感觉!
他的手指顿在我领口的鎏金梅花骨朵儿纽扣上,低声道:“再有两月你便及笄了……等了这许久,好容易等到你长大……”
“那不是还没到吗?再说及笄也是未成年!啊,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也没说非要跟了你不可嘛……”
他面色微沉,“不跟我?”
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他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看得我心慌意乱,然后他目光下滑,落在我的唇上……
心扑通扑通乱跳……
突然他神色一凝,微微侧了头,认识他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忙运气内功凝神细听——他教的内功,我只学了皮毛——就听屏门上云板叩响,隐约听到有人说:“舅太太府上三位表少爷来了……请小姐晚上同去走百病……有劳姐姐传禀一声……”而后履声细碎,有人朝着正屋走过来!
我忙推推他,低声道:“你快躲一下!嗯,从后窗走!”我从没被捉到过,因为每次他都提前做出反应,而这回……
他板脸盯着他,不说,不动。
我大急!耳听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只得力推开他,跳下地,穿着鞋子迎出去,才挑了碧纱橱的帘儿,就见樱桃走进东里间来,笑说:“小姐,三位表少爷来了,太太请您过去厅上呢。”
我点点头,“才刚睡了会儿,打水来,我要洗脸重新梳妆。”
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我直听着堂屋门上毡帘“哒”一声落下,才赶忙跑回卧室,再瞧紫绡帐子里,空空如也……
……
一枝先破玉溪春中
京师向例,自正月初八起放灯十日,从东华门向东绵延二里,是为上元灯市,十六日夜,仕女相偕宵行,有名儿叫做“走百病”,又叫“走桥”。时人无分贵贱老幼,凡有桥处,三五相率一过,以此祈祝腰腿诸病,得保一年百病不生。
今日正是正月十六。
阖家用过晚饭,我回房换了出行的妆扮,再次回到内院上房。
本地风俗,走百病的女子多着白衣,想必其中少不得有审美的考虑,白色在月光下最是鲜明醒目,所谓“白绫衫照月光殊”。穿了白绫衫的女子,便是只有三五分颜色,月下看来也是恍若神妃仙子,倒像有了十分人才。
我也穿了件银丝掐牙儿葱白研光松绫袄,丁香色紫纹银挑线裙,云上插了节令的玉梅、雪柳,临出屋,又被樱桃往手里塞了只画珐琅粉地开光白芍药小手炉,其实我自从练了内功抗寒能力大增,不过这是闺阁应季必备的道具,我也捧了应个景儿罢。
三表弟眼尖,我还没进屋就被他瞧见了,他抢着招呼道:“妹妹叫我们好等!”
二表哥“哟”了一声,笑道:“拿错了,拿错了!手炉丢出去,换成玉兔才对!”
大表哥腿抬了抬,碍着我老妈在场终是没踹过去,只笑骂道:“你俩横竖没个正经!”
我笑,两位表哥素来与我亲厚,尤其二表哥,最好诙谐,玩笑惯了,三表弟与我同年,晚生了几日,心里颇为不忿,每每嘴上总要讨些便宜才罢。
二叔家的一对姐妹这会子也到了,亭亭袅袅走上来,细声细气问了好,看身上,自然也是葱白绫子袄,分别配了浅蓝、湖青的裙子,一色的羊皮金沿边儿比甲。
大家团团见礼招呼,先是热闹了一阵,老妈懒得动,这两年总是不去走桥的,舅妈推说今日腿上不好,早早先回家去了,我们六个便辞了长辈,带了各自的丫鬟小厮,说说笑笑出了门。
头前有人挑灯,执香,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街上,我带着我房里的樱桃、小葵、团子,三位表兄带了三五个小厮长随,表姐表妹也带了几个丫头,并两个奶嬷嬷。
难得能在夜晚上街玩,何况还是名正言顺的祈福,无论哥儿姐儿丫头小厮,这机会等闲不肯错过。
一时就见遍地白袄,钗光鬓影,蛾儿雪柳,正是:
鸦盘云插翠翘,葱绫浅斗月华娇!
我们从鼓楼铁狮子胡同出来,如往年一样,先就近去了什刹海踩桥,一路上我与众人闲话玩笑,其实一直暗暗留意着四外的动静……
往年,那家伙总是半路上与我“巧遇”的,最不济在“银锭观山”前夜会出现了……
起初儿表兄还总调笑我们几句,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甚至坦然道“原来便是我娘子,她落生不满一周岁便已换了贴的”,似乎唯恐不能昭示天下,二表哥本以为憋了个宝,结果被他这么坦荡荡的认了,反倒没了打趣的兴致。
不给自己留退路,也不给我留退路,是他一贯的表达方式。
而这回,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个影儿……
……
想着心事,渐渐就落到后头,二表哥踱到我身边,桀桀笑道:“妹妹今日心不在焉啊。”
我横他一眼,着意放平了语气说:“才没有。”
他继续惹厌地笑说道:“今日奇了,走出来许久,怎地还不见龙骧兄?想与他耍笑一番竟也找不见人呢,妹妹与他莫不是……”
我在心里白眼向天,恨他居然一猜就中,当然口里是不能认的,于是胡乱一指,以惊喜的语气打岔道:“呀!美人!”
他立马转头,还真是“巴普洛夫的狗”啊,目光到处,口里“咦”了一声,又“哈”的一笑。
唉,我随手指的方位,不远处的银锭桥头,居然真的立着一人,但见那人身材修长,着一领白缎子梅竹暗纹圆领袍,腰上扎了白玉雕花大带,头上束着银翅东珠冠,披了皎洁的月色,当真是清扬潇洒,风流俊逸,往面上看,美如冠玉,润比明珠,不是别人,却正是前几天才刚见过的当朝太子!
我尴尬收回手指,与二表哥对视一眼,他的笑容似有深意。
太子一直朝这边儿望着,这时快步迎上来,启唇一笑,团揖道:“巧遇,幸甚!”语声清越。
大伙儿赶紧还礼,称呼的话还没出口便被他栏了,他笑道:“今日我与小章瞒了人出来观灯走桥,幸遇诸位,还请勿要声张才是。”又道:“自家姨昆弟,何用多礼,兄弟相称岂不亲切?”望我一眼,含笑颌。
两位表兄领头施礼,应道:“敢不承命。”
看太子身后,果然还跟着一位穿玉色直畷的少年,原野颇为清秀标致,可惜不当立在太子身边……想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东宫伴读,太子的密友小章相公了。
太子负了手,望月曼声吟道:“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今夜恰逢元夕,正是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更兼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值此良宵,你我弟兄携手同游一回,方不负良辰美景!不知贤昆仲意下如何?”
大表哥二表哥对视一眼,欠身道:“便依……”生生把太子、殿下的称呼咽了回去。
几人互让了一回,终于还是太子先上了银锭桥,两位表哥一左一右跟上,而后是三表弟跟小章相公,我和表姐表妹只随在他们后面,众丫鬟小厮跟在最后不提。
月色满满当当铺了一地,夜风里杂着各人衣上的香。
表妹袖袍掩唇,细声道:“殿下果然如传闻的那般……”粉脸微红,住了话头。
表姐伸指头在她额角戳了一下,低声笑道:“憨丫头又犯痴!”
我微笑不语,留神听着前面的对话,听了几句,只觉得两个表哥对太子恭敬有加,但要说如何亲厚,聊得如何投缘,倒未见得,略一想,已猜到几分。
舅父大人司掌武职,三位表兄弟承袭家学,自小只爱舞枪弄棒,拳脚上很有些了得,但要论起子曰诗云,别说他们三个,便是舅父大人自己……咳。
而这位太子殿下,虽然我只见了两次,也瞧出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动辄好掉个书袋子、引个前人旧句什么的,两位表兄定是硬着头皮陪太子聊天呢,又怎能指望有志趣相投的热络攀谈!想必他几个平素也不太能玩到一处,所以虽是姨表兄弟,也未见如何亲热,我冷眼瞧着,倒觉客气得过分,多少透了生分。
暗笑,都说陪太子读书不是好差事,这陪太子聊天也不是轻松活儿啊!我在心里默默祭起一番同情,忽听旁边有人说:“早闻云小姐蕙心兰质,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今日一见果然举止不俗,足见传言不虚!如此人物我原只是见过一位,便是当今太子殿下!殿下亦精通诗文,熟谙雅意,尤善填词!”
循声看去,小章相公正笑吟吟瞧着我,显然是在对我说话。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学多才,风流蕴藉,美名早已传遍神州,素为我等子民敬仰,小女子何德何能,岂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叨承谬赞,着实愧不敢当!”
小章笑说:“云小姐无须过谦,在下忝虫侍读多年,还是头回听到两位殿下如此盛赞哪个——三公主对云小姐也极称赞呢,”他放慢脚步等我走近,并肩与我边走边说道:“且说殿下前日有感于上苑梅早,依谱从制了五《东风一枝》,我虽是个拙人,于词曲一道素不大通的,读来也觉清雅别致,口角噙香,待殿下以玉箫吹出,更见幽婉妙丽,余韵绕梁!殿下原说要个雅人赏鉴品评,待我回去抄出一份,请云小姐兰心慧鉴,抑或来日请殿下亲自吹奏与小姐,才不负造化生出你二人这般灵秀剔透的人物来!”
嗯?……
一枝先破玉溪春下
心念一转,我含笑道:“殿下佳作想必字字珠玑,若有幸拜读是三生有幸,只叹长短句非我所长,倒是我这两个姐妹素工填词,前几日填就两回文《虞美人》,文辞既工,意蕴且佳,我看不如请出殿下大作让她们瞻仰,便有品鉴也定是胜过我的,若能勉力唱和一二,如有只言片语能勉强入得殿下法眼则便是万千之幸,我等与有荣焉,不知道尊驾意下如何?”
小章顿了半响,道:“如此……甚喜……三位一同赏鉴便是……”
我又笑问:“还要请教,不知太子殿下可擅骑射?”
他一愣,“骑射?殿下儒雅……嗯,然“射”、“御”属“六艺”,自也是要研习的……“头上几乎见汗。
我笑道:“殿下果然全才!说来惭愧,我原是不知骑射的妙处,亏得前些时日与周公子京郊射猎,我才知道骑射竟是这般有趣!竟是诗书页比不得的呢!”
他呆了呆,还没开言,就听三表弟一旁插话道:“周龙骧周公子,是我烟妹妹未过门的夫婿!”
哈,一次觉得好接话茬的老三也挺招人喜欢的!
却听二位表哥异口同声斥道:“又浑说!”大表哥说:“你该唤作烟姐姐的!怎地总要充大!”二表哥道:“未过门的夫婿?这是什么话!当说烟妹妹是龙骧兄未过门的娘子才是!这就是你平素不读诗的缘故,没的说出来惹笑!”说着还配合着摇了摇头。
三表弟骨朵着嘴,不吭声。
不愧都是我的好兄弟!这算是暗中助拳吧!我面上一本正经地打圆场,“不妨事,这回记下了,以后就不会说错啦。”
大家一笑,我扫一眼太子和小章,瞧他们脸上多少都有些不自在,正想着拿什么话岔开才好,猛听得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
大表哥精神一振,拔腿就往那边儿跑,二表哥也不慢,如影随形跟上,我们一群人也乌泱泱跟在后面。
转过一个路口,拐进一条胡同,我老远瞧见先到的两位表哥挡在胡同当中,夜风刚巧送来大表哥的一句粗话,我微微红脸,只做没听见,
被他们拦住的是个锦衣公子,面貌不怎地,身上倒是着了上好的葱白松绫袄子,雀金妆花鹤氅,头上是入时少年标致的捻金夹纱纯阳巾,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挺胸叠肚的豪奴,有两人手里提着一个素衣女子,已哭得钗横鬓乱,一婆子扑在地上,也是哀哀哭叫。
我们走到表哥身后站住,正听见对面那锦衣公子说:“哪冒出你这么个人,急吼吼的赶来做我舅子不成?爷爷瞧你们有些人样才与你们客气,倒叫你们蹬鼻子上了脸!滚去一旁,别误了爷爷的好事!”
他身后狗腿帮腔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少爷是谁!我家老爷是谁!说出来下破你们的鼠胆!”
大表哥怒骂:“爷管他是个x!”
二表哥拉住他,笑说:“不妨听听是哪棵葱,多少也是个乐儿!”向那狗腿一扬下巴,道:“你,说来听听!”
晕!这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一大串!
小章低声道:“盐运使同知,从四品,月俸二十石,”又拖了腔儿说道:“官儿不大,却正经是肥差,最便宜贪墨的,黑心贪官无不趋之若鹜呢……”
身后已有些轻轻的笑声,表哥的小厮忍不住扬声道:“你等也忒不开眼了!这也值当的提!你可知我家老爷……”
话音未落,就见大表哥猛回头喝道:“怎地多话!”铜铃眼一瞪,他的小厮吓得一缩脖,赶紧缄了口。
二表哥也回头嗔道:“敢是怕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三表弟早已走到他们旁边,这是活动活动手腕,又转转头颈。
呃,这三只是唯恐打架打不起啊……
果然就见大表哥不耐烦地一挥手,高声道:“废话少说!不放人就在拳脚上见真章!孙子怕了怎地!“一个箭步冲上去,酒坛大的拳头直奔恶少胸口,大喝:”接招!黑虎偷心!”喊出名儿来就是不欲占偷袭的便宜。
那恶少居然也有些功夫,一闪身,右手一个叶底藏花式,反拍一掌,以攻带守,百忙中还还了句嘴:“怕你是孙子!”
大表哥哈哈一笑,喝一声“好!”左手顺势一抹,脚下一滑步,一记高鞭腿,便又抢了先机。
二表哥与三表弟自然不甘落后,早冲上前找了对手,他们的小厮跟班想是见惯了这场面,不消说也加入战团,一时众人拳来掌去,噼里啪啦一阵响,夹杂着“嘿、哈”的呼喝声,胡同里登时乱成一锅粥。
我们看热闹的都向后退了几步,表姐表妹退得格外远,缩在奶妈怀里,又忍不住偷眼往外瞧,奶妈哄着,嘴里直说“姐儿不怕,哥儿的拳脚好着呢,我可听说了,哪月不打上三五回的……”小丫鬟们扎堆站着,脸上既紧张又兴奋,时不时还轻呼两声,听着竟是赞叹多余惊慌。太子一手死抓着小章的手臂,两个眼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看来果然是不会功夫的,小章扶着太子,口里只说“殿下再站过来些……呵哟,瞧麒少爷踢得好腿!”也不知时不时真看懂了。
我向小章靠近一步,含笑道:“一会儿怕是还要麻烦尊驾做个见证呢,您看,我表哥表弟们可是见义勇为,为救这素不相识的女子才与这帮人打起来的,要是待会儿巡城卫尉盘问起来,殿下不便出面,到时还要劳烦您做个旁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端的有侠义之气!”小章还没答话,太子已先高声道:“我便出面又有何妨,自家姨昆弟,我岂敢不亲做个人证!”满脸豪气干云。
小章拉拉他的袍袖,轻声笑道:“殿下怎地忘了,您可是瞒了人与我出来的……”又笑说道:“云小姐提醒的是,闹腾了这半日竟也不见个金吾卫尉,不如我去迎一队来!”说罢转身就要走。
我赶忙拦住,“也不急在这一时!嗯,您一人行动万一再遇着歹人……这个……”让我这么说呢,难道要说那三位巴不得有这打架的机会?何况这回正经是除暴安良的好事儿,不打痛快了对得起这一众送上门来的反面炮灰么……
小章一笑,才要开口,忽听场中一声惨叫,我们赶紧看过去,就见那婆子倒在人堆里,捂着肋条直叫“哎呦”,看那意思,估计是被谁踩到了,那被抢女子伏在地上,想是狗腿们忙着助拳,只把她丢一旁,她尖叫着“姥姥”。居然要往人丛里爬。
我瞧瞧我们这边儿的人,人数虽众,可一水儿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老嬷嬷,至于太子和小章,基本也是可以归入这类的……一叹,我把手炉递给身后的樱桃,迈步往前去。
才走了一步,就听太子急道:“云小姐做什么?当心拳脚不生眼!”小章也帮腔,“可不是!云小姐站开些!”
我回头安抚他们,“无妨的,我……”
蓦地耳畔风生,我手上一热,已被人紧紧握住!我吓一跳,定睛看时,拉住我的居然是荣哥哥!
我睁大眼睛,“你……”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了,我嘟嘴睨他,“哼,要不是……你还不肯出来吧?!”
他不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打斗的人群,手上略略加力,拉我贴着他站着。
“我要去救人!”我指指人堆儿里趴着的那祖孙俩,嗔道:“你瞧瞧,眼看就要被踩成肉泥了!”
手上一松,鬓边一阵风过,他一言不冲进场中,我只见一道青光在打斗的人丛里一闪,只一眨眼,他已提了那二人出来,
他随手把人往丫鬟队里一送,众丫鬟忙七手八脚扶住,嘁嘁喳喳说长问短,而他依旧回到我身旁,再次把我的手拽住。
银色的月辉蓉蓉飒飒,他今日身上只穿了随常的淡青箭衣,在这一刻,却溢出所有白松绫袄都难相比的夺目光华,他容色自若,气度渊諪,顾盼间凛凛生威,眉宇间是远未冠之龄的沉稳醇熟。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原来是这样的……
猛听喝彩声震天阶响!再瞧场中,居然所有人都停了手,只望着这边轰天的一声彩!
二表哥笑着高叫:“不好不好!龙骧兄不迟不早竟这时现身了!”
大表哥急道:“这个玩意儿是我的!龙骧你可不能和我抢!”扑向那恶少又是一通拳。
三表弟也凑热闹乱叫:“周大哥,你和我抢也是不成的!”
荣哥哥微微勾起嘴角,朗声道:“今日我只与你们压阵。”
两伙人心思各异的轰了一声,再次斗到一处。
我看着他,又把脸转向打斗的众人。
袖子无声垂下,遮住两人相握的手。
他的大手已经这样宽厚了吗,已能把我的小手完全包容……
忽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在我这十几年的人生里,他其实是无处不在的。
而不知从何时起,我,居然已习惯了他在我身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我三岁时他背我溜出去买空竹的时候?是我六岁时他陪我偷爬后院老槐树的时候?是我十岁时他痛打骚扰我的小混混的时候?还是我十三岁时他让那个递诗笺的公子消失的时候?
……
早已习惯了有他陪伴,如呼吸一般自然。
心头又闪过地府的离奇记忆,亦真亦幻。
也许,从出生的那刻起,一起便已注定……
忽地手上一动,他的手指从我的指缝间穿过,与我十指交扣在一起。
我垂下头,掩饰唇角悄然绽放的浅浅笑莲。
……
……
猛听身后一阵大乱!有人高声吆喝:“堵住了!一个别叫跑了!反了你们了,大正月里的天子脚下你们就敢聚众斗殴!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靴声杂乱,一队寻城卫尉从背后冲过来,截住我们的退路,再瞧胡同那头,也有兵卒堵了口儿。
“都抓回去!”一个领模样的人手一挥就要拿人,二表哥忙迎上去和他交涉,小章也赶紧过去帮忙分说,却听旁边有人叫“大人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居然是那恶少,这时再瞧他,冠子也歪了,袄子也破了,鼻青脸肿的,由两个狗腿扶着跌跌撞撞走过去,口里颤颤叫着:“大人,我爹爹是……”
鄙视!抢姑娘的时候不是还挺横的么!
樱桃凑过来,轻声道:“小姐,瞧着还要会子工夫呢,您先暖暖手罢。”说着从香袋里摸出一星冷蕊香丸,添进白芍药小手炉递给我,又掏出一只小小的掐丝珐琅番莲纹袖珍圆盒,边开盒盖边说道:“亏得太太让婢子带了玫瑰蜜渍参片儿,冻了这半日,小姐先含上一片补补气!”
我笑,“我哪有那么弱啊,出来这么会儿居然就要含参片!太影响我的形象了!对了,你拿去问问表小姐们,看看她们要不要。”瞧见她郁闷的神气,只得又笑说:“好啦,手炉我留下了。”
打走樱桃,我拉着荣哥哥溜达到墙根儿站住,百无聊赖地看眼前吵嚷嚷的众人,扭头一瞥荣哥哥,他依旧面无表情,貌似心止如水,我忍不住想到,这家伙除了私下和我在一起时还有点笑模样,平素总是这冰块脸,我是不打紧啦,别再把别人冻着!
我晃晃他的手,轻声道:“荣哥哥……”
他低低“嗯”了一声。
“荣哥哥~”
“嗯?”
我眨眨眼,笑嘻嘻道:“我走累了~”
他终于露出了我熟悉的温柔笑容,低声道:“我背你回去?”
我红脸小声笑,“才不要呢~”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荣哥哥……抱抱~~”
他身子一僵,凤目大睁,眼眸里腾地窜起一股火苗,我看得呆住,心里一跳,脸上迅热起来,我别过头轻声道:“我开玩笑的啦,谁让你总是那么严肃嘛……啊!”
却是他拉起我就走,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夹道,入口隐在暗影里,离近了才看到,他拉着我大步走进去,我不好声张,小声问他又不答,只得提了裙角紧走两步跟上。
没走出多远,却见他骤然一停,我也赶紧刹住脚,四下看看,是一截儿盲肠似的黑乎乎的死胡同,连个住家的大门都没有,我轻声怨他,“喂,你干什么呀,神神鬼鬼的……”
他不说话,一步迈到我跟前,捧住我的脸重重吻下来!
惊呆了!脑袋里一片轰鸣!
“当啷”一声,手炉落在地上,又一路脆响着滚去远处。
我弱弱地挣了挣,“唔……掉了……”他牢牢噙住我的唇,含含糊糊道:“管它作甚……”
他以他的方式让我再无暇顾及其他。
良久唇分,他依旧捧着我的脸,眼睛明亮得像是夜空里最闪耀的恒星,他灿烂笑着,忽又在我的颊上一左一右用力吸了两口。
我羞得抬不起头,心砰砰乱跳,真正的古典淑女这时是该嗔怒的吧,可我心底竟隐隐觉得,他这样,似乎,嗯……
不过,他的方式实在是……让人眩晕,我软软贴着他,闭上眼。
他紧紧把我抱在怀里,轻吻着我的鬓,耳畔,是他一声幸福的轻叹。
一时缓过来,我动动身子,还是不好意思看他,便只随意转开脸,目光道处,却是一惊!
一个人站在胡同口,正在往这边看,烛光月色被他隔在身后,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塑像。
我大红了脸,推推荣哥哥,示意他放手,可他的手臂紧砸着我的腰,纹丝不动。
那人缓缓走过来,一步一步,到了近前,他牵牵嘴角,抬起一只手,掌心里托着我掉落的手炉。
不是递给我,是给荣哥哥。
荣哥哥腾出一只手接了,含笑沉声道:“多谢殿下"
太子看看他,目光又滑过我,终于只淡淡笑笑,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轻寒剪剪,夜风吹来他的低柔轻吟:“花褪残红青杏小……”悠悠散开,渐淡渐远。
我望着胡同口那一片空荡荡的光亮,明白已是伤了一个好人的心,可我自然也知道,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如愿,禁不住轻轻一叹,低声道:“其实太子人不错呢……”猛然冒出个念头,难道……我仰起脸斜睨他,“喂,你刚才是不是故意让他看见的?!一定是的!你早知道太子好性儿,就故意让他知难而退!坏蛋,竟然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荣哥哥挑眉笑道:“便是没他看着又如何?”一低头含住我的唇。
我挣扎着,“唔,不要了,刚才就头晕呢……”
……
待终于透过气来,看到他的神色,便又红了脸,我垂头半响,摸摸烫的脸颊,小声问:“我脸是不是特别红?都是你不好,我怎么见人啊!哎呀,这半天了,我们再不出他们要担心的……”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胡同有人高声说道:“打了一架痛快的紧!大家伙儿先去东华门看灯,再去翠花楼,咱们大哥请吃酒!”正是二表哥的声音,只是,这音量……大得未免有些可疑……
又听大表哥豪爽笑道:“都去都去,今儿我正想吃他家的扒肘子呢!”
凝神再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裙裾声,隐约听到樱桃问:“咦,我家小姐呢?”
“又不是她一人,还能丢了她怎地……你过来,我细细告诉你……”说话的是二表哥,然后众人的说笑声越来越淡。
我听着那远去的笑语,僵住。
荣哥哥已低声笑起来,我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急道:“怎么办,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呜呜,待会儿一定会被他们说嘴的!”
他在我颊上捏捏,笑道:“脸皮儿还是这么薄啊。”
罢了罢了,我苦心经营的光辉形象啊,就此灰飞烟灭!
我郁闷了一会儿,斜他一眼,“真奇怪,他们倒都是向着你呢!”
他笑道:“这个自然,眼见着就是一家人了嘛……”他贴在我耳边低声道:“再忍耐两月,待你及笄了我便娶你过门……”
“什么嘛,我才不急!对呀,我大好的青春美少女才不急着做已婚妇女呢!人家还没过够单身贵族的时候呢,荣哥哥,你再等等好不好啊……”
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了一个字:“不。”
我失笑,心思飞快转转,换个方式对他晓之以理,“荣哥哥你怎地吗,从科学的角度讲,那个,嗯,如果太小……嫁人,对女性健康不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年龄太小,容易得各种妇科疾病,老得快,死得早,俗话说早熟的果子早落就是这意思!”
他一下子青了脸,瞪住我半日,一字一字道:“我竟是忘了,你惯会扫人兴致!”
我讪笑两声,压抑着胜利者的小小得意,挣出他的怀抱,笑道:“走啦,看灯去,一会儿还有大表哥请客fb呢。”
他沉默拉着我的手,将走到胡同口,却又硬邦邦说道:“还是不成。”
“哎?什么?”
“你这般……还是娶回家才放心。”
“……早熟的果子早落!你想让我早落啊!”
他闷声道:“先娶回去养着也是好的。”
“咦?哈哈,只养着看?”
“……我乐意。”
“哎呀,那岂不是成了少女养成?啊哈哈哈~”
“……我记得你曾说过,”他不动声色道:“想四处游历名山大川,吃遍天下可口美味,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令堂大人怕是不允吧……”
“啊!你……”
他慢悠悠开口,磁性的声音充满诱惑,“嫁了我,我带你去。”
“呃!嗯……”这个,还真是有诱惑力呢……这坏蛋!
他饶有兴趣的欣赏着我纠结的表情,到底一把抱起我,放声大笑道:“怎地还当真考虑这许久?你跑不了的,我的傻丫头!”
当然跑不了……
只有这傻瓜才总觉得我打算跑呢……
……
……
丝竹淡淡,是谁家舞宴歌筵上的笙管悠扬?笑语隐隐,是谁家走桥女子的娇语暗香?我们相拥慢慢往东华门去,脉脉感受彼此身上的温暖,在迷离的夜色里无言对视,莞尔轻笑。
经过凝和庙,庙墙内的四层大殿檐牙高耸,直入夜空,我才抬头看了一眼,他倒像是知道我的心意,揽住我的腰一提气跃上殿顶。
并肩立在城市之巅,放眼四望,但见万户花灯,红云漫天,兰膏桂烛,鱼龙戏舞,霜华月彩,明媚了琉璃瓦,火树银花,照彻了白玉京!清凉的夜风抚过脸颊,空气里涌动着早春的味道,我凝望他明亮的眼眸,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
如果,今生牵手全因前世缘起,那么,让我们签下这生生世世的约定,永老无别离,万古长完聚,天荒地老,此情不渝,海枯石烂,不离不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