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唯一知道的是,在她最后一封回信里,她对青木未说道:“我很想挑选成婚那日的婚纱。她们说婚礼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我想那应该是一件庄重的事情。”
青木未的回信,一如既往,礼貌的,认真的。
甚至是有些过于郑重的。
他回复:“请千万不要将它看作是一件庄重的事情。请把它看做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吧,森小姐。我正是如此看待它的。另,这一年的夏日,如果时间方便的话,我想带着礼物去看望你和你的父亲。我还没有和父亲提起过这件事,这尚且是我的秘密。我愚钝地给你准备了礼物,而那个礼物或许不那么符合青木家的礼节。我希望父亲看到它不要过于生气,因为它确实代表着我的心。”
再之后,绝症的消息,就像是瘟疫一样,传开了。
见过盛夏的蚊子布满日暮的天空时的样子吗?
那就是森野夏的绝症被全城知晓的时候,流言传遍的样子。
为时整整一个月的手术结束后,整座花园医院安静着,那样的深夜里,几乎麻痹的消毒水气味里,有那么一个两个小时的时间,只剩下了森野夏一个人。
整整一个月半麻醉的手术,不能缝合胸膛,必须等待手术彻底结束。
有的时候,森野夏一低头,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的中央跳动着。
这是个好的征兆,鲜活的征兆。
那个时候,在漫长的开膛里,森野夏不是没有想过死。
但是,一些细小的事情留住了她。
想再看一眼一泓的笑容,那孩子长大之后就不爱笑了。
想再和父亲下一局棋,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科学家,赢他并不容易,可他有的时候会故意输给自己。
想听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有的时候,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撒谎的声音。
能把数字计算到千万位的大脑,怎么可能输棋呢?
但是有的时候,森野夏会很喜欢这样的声音。
轻轻的,不露痕迹的,败局。
还有那个信中,据说,不合礼节的礼物。
“请千万不要将它看作是一件庄重的事情。请把它看做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吧,森小姐。我正是如此看待它的。”
就在那短短的独处的几个小时里,一个陌生的人影站在阴影里。
森野夏看不清他的脸。
是符合礼节的,郑重的声音:“请您答应解除婚约吧,求您了。”
一整个月的手术,森野夏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而这件事,竟是由她的未婚夫青木未亲自上门,告诉她的。
“求您了。我知道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这也是一件过分的事情。但是,求您了。”
在青木未最开始的来信中,他总是过于礼貌地,使用‘您’来称呼森野夏。
在森野夏的多次请求后,他才勉为其难,换成了‘你’。
父亲说,青木家族,守礼,重信,夫妻相敬如宾。你嫁给那个年轻人,他会像敬重自己的母亲一样敬重你,爱慕情人一样爱慕你,并且像是对待自家的幼妹一样,照顾你。
但是那个守礼,重信的人,此刻就站在医院阴暗的阴影里,对她说道:“求您了。我知道这是过分的请求,但是还是想来求您答应。我不应该如此胆怯,但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您能明白吗?森小姐,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安静的医院里,浑身插满透明管子的森野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可是她的人生,或许任何一天,就要结束了。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不是吗?
青木未说道:“我知道这是很委屈的事情,如果您要哭的话,我现在——”
然而,那个久经重病的女孩,远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地多。
比他这一生中见过的任何女孩,都坚强得多。
在手术台上躺了一整个月的森野夏笑了起来:“父亲说,青木家的子嗣,守礼,重信,但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看重家族的荣耀了,有点傲慢得让人讨厌。”
“能让青木少爷一连说了四次‘求您了’,想必和我结婚,对您来说,一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吧?”
良久,暗影里的人低下了头,说道:“对不起。”
病床上的森野夏闭上了眼睛:“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和我结婚,就去自己争取它吧。和我结婚的机会,也是你争取来的。如今不想要了,不要求别人,自己去争取吧。”
青木未问她:“森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或许实在是太过冒昧了,但是我还是想问:您不生气吗?”
森野夏平静地说道:“青木少爷,有的事情发生在我们的生命里,并非我们的意愿。但是如果已经发生了,我建议还是去解决它,而不是愤怒或是抗拒,这并不会有任何的帮助。生命不该挥霍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青木未:“您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森野夏:“您让我的想象很失望。”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青木未已经离开了。
后来听人说,青木未忽然改了主意,不顾父母的反对,要继续这一场婚姻。
然而那天暴脾气的一泓啊,翘了学校的课,拿着枪,在青木家开了一条血路。
最后那臭脾气的小孩,拿着枪指着青木未的头,警告他,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森野夏的人生里。
除了川一泓,没有人知道青木未最后说了什么。
像是一个秘密,和那个没有送出的礼物一样,就此消亡在了那一年的夏日里。
森野夏唯一知道的,就是一泓跪了整整七个月的自醒室。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两个你觉得就算是死也不想见到的人?
有的。
见森野夏不回答,似是低着头在想什么过去的事情,川一泓又问了一句:“夏,为什么要允许青木未参加父亲的葬礼?”
森野夏慢慢地说道:“一泓,你对我说过,人的一生,至少不应该恨一个人到如此地步。”
川一泓沉默了。
那是他用来劝森野夏的话。
即便是带着枪闯入青木家的人是他自己。
森野夏又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生命不该挥霍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川一泓缓慢地,缓慢地把手里的名单撕成了碎片。
布鲁诺看着两个人的反应,问道:“距离葬礼还有七个小时,我应该拒绝青木家的请求吗?”
川一泓看着手里的碎片,慢慢地说道:“听夏的,让他参加来。”
一锤定音。
布鲁诺又说道:“继任者的消息还没有发布,小姐或许不该出席葬礼。”
川一泓抬起头,看向森野夏,问道:“你想去吗,夏?”
在这个过于决断的弟弟面前,森野夏总是寡言少语。
她点头。
川一泓说道:“我会提前启用zero,来保护她,照顾她。”
zero。
布鲁诺只在展列柜中一瞥见过他。
那是一个昂贵到不可思议的秘密。
布鲁诺说道:“先生,按照月牙城的规章,在继任礼完成之前,任何超过一亿价值的决定都要过问议会。”
说不清是对森野夏的保护,还是仅仅是这个少年人的意气。
川一泓的身上,总是带着那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孤注一掷。
川一泓满不在乎地说道:“如果议会那群老家伙日后问起,你就把到时候的责任,全部都推到我的身上来吧。”
布鲁诺看着川一泓的眼神,仿佛看着家中手里拿着传家宝,却全然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昂贵的孩童。
布鲁诺清了清嗓子,加重了语气,说道:“先生,zero的价值,超过百亿。”
他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严肃地说道:“他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仿生机器人,仅仅是运行他所需要耗费的资源的价值,可能就会上千万。如果有任何的破损,那修复他的代价将会是不可想象的。”
川一泓转过头,年轻的面孔,转向了布鲁诺。
明明是个孩子,那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偏生有几分邪气。
两边那两颗略长的虎牙,笑起来像是野狼锋利的牙齿,带着几分威胁似的。
可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啊,依旧纯澈像个孩童。
他看着布鲁诺,露出了笑容:“价值百亿吗?”
“可是夏的价值,可比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要高得多。”
“你想用百亿来和我衡量夏的价值吗?”
那个纯澈如同孩子的微笑里,带着十足可怕的威胁。
就像那个秋天的早上,没有人想得通,一个一贯那么顺从的孩子,会一个人揣着枪,跑去青木家,就这么孤身开了一条路出来,去威胁那个至少比他高一头的青木未。
终于,布鲁诺服从下来。
他看向这位年轻的继承人:“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