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十五(2 / 2)

便衣警察 海岩 3514 字 9天前

那时候,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痛快,觉得自己也应该异常的勇敢,才能无愧于与他们为伍。于是,那个傻劲就在一瞬间冒出来了。他希望自己办的这件事,不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说,刚才钻在厕所里拆胶卷的那一刻还有一点心虚害怕,那么现在他觉得就是当着处长科长,当着小陆的面儿,他也照样敢把胶卷给曝了,他甚至憎恶起钻厕所这种偷偷摸摸的搞法来,把一件本来无愧的事搞得猥琐了,怎么想怎么是个不甘心,他不应该拿小陆做替罪羊。越想,脑袋越胀,一冲一冲地发起昏来,狂热的英雄主义和浪漫的牺牲精神在胸中冲撞在一起,迸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烧热了,他于是提笔写了那张字条,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条压好以后,还轻松如常地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才走,他感到内心里冲动着一股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无畏!

这股子无所畏惧的激情烧得快,熄得也快。现在,他蜷缩在这个冰凉、寂寞的牢室中,是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简直要用头去撞墙,完了,一辈子交待了,干嘛要那么傻、那么迂呢!

从吉普车开进看守所的第一分钟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来的狰狞和恐怖。在收押室,值班员粗暴地对他做了例行的搜身,手表、苹果刀、工作证和一些零钱被收去,然后喝令他头朝墙蹲下,他嘴上想抗拒,还没说出口,腿却不由自主弯下来,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也在这间收押室里,常常看到一些捕进来的小偷、流氓这么冲墙蹲着,那时候看了也并不觉得什么,而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姿式蹲在这儿,才觉出一种忍受不了的狼狈和屈辱来。看看那个值班员,正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记单,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过去也是蹲过监狱的,可那是国民党的监狱,自己现在却坐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他们会怎么同父亲说,怎么让他相信儿子是个坏东西?今后就是刑满放出来,父亲会怎么看他?同志们会怎么看他?那时候,这一段历史已经事过境迁,还有谁会理解他呢?他在人们眼里就成了一个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感到背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痒起来,这一辈子算怎么回事啊!

收押手续办完了,纪处长他们要走,他顾不得那个凶神恶煞的值班员,直起身子叫了一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硬梆梆的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会儿千头万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直到天快亮了才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

黑漆铁门砰地响了一声,他的神经紧张起来,望着那扇咧开了一道缝的牢门不知所措。

“四号,出来打饭!”甬道里,一个声音高叫。

他连忙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洗脸盆,便端着饭碗从牢门口探出头来。

甬道一端,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油腻黑布服的犯人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看守,那看守对他又喊了一声,“过来打饭。”

他走过去,看守问他:“昨天才来的?”又说:“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下午三点开饭,你看见自己的门开了就出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听见了吗?”

他说:“听见了。”

伙房的犯人给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个大个儿的窝头。

“拿两个吧,可以拿两个。”那位看守说。

“一个够了。”他端着饭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说:

“回去拿脸盆来打开水,动作快一点儿。”

等打完开水回来,电动牢门又锁上了。他很艰难地就着那碗寡淡的菜汤把窝头吞下去,他记得过去只是在学生时代去农村学农的时候,才吃过几顿窝头。

吃完了饭,坐了片刻,牢门砰地又一响。

“四号,出来。”

刚才出去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四号,是自己牢门上的号码。

他出去了,走到甬道的出口,一位预审员(他过去见过这个人)正哈着腰在桌子上填写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监楼,穿过他窗外的那条路,来到预审楼。走进一间预审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后面,站着处长纪真。纪真对他注视了少顷,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说了一声:

“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