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简闭上眼睛,觉得他修长温腻的手指在他面颊上头发上缓缓滑动,他心中按耐不住痛楚心绪,微微眨动眼睛,又泛出了盈盈水气,微一眨动沾染上了睫毛。
月光泛入室内,它能照耀天下江山万人。也同时照着月下两人。
此一刻当值人生中良宵千金,应当是铭记在心永生难忘吧?人生中此等心绪情景只有此刻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知道数年之后江山不改斯人已去,天人两别,还能否想到曾经与他素手挽发拭干泪痕,一撒怜悯敬慕之心?
大理寺监正的狱卒远远看着此情此景,都垂首不敢再看,心中想罗上卿对这庄简可真是有情有义啊!
罗敖生替他挽好头发,微一迟疑,伸手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了一只玉簪,替庄简插在发上。他的白皙之手捏着翠绿色的玉锸,插入庄简乌黑的头发之间,玉锸温润晶莹,碧光流动,在这漆黑阴暗的重狱中,发出了一丝炫目的光彩。
然后,他又替他抚平了鬓角散发。方才收回手来。
他注目看了庄简半天,这才从嘴里慢慢说出了一句话:“庄简,你知道你对不起刘玉,你可知道你还对不起一人吗?”
庄简微微仰起身来,他脸上一脸惊愕,被罗敖生这句话说得呆愣了。
罗敖生咬住了牙,他提着心,看了又看,终于轻声问:“庄简,你宁可一死,不愿再杀他之母,令他再受丧母之痛。不忍伤他之父名节令他伤心悲痛。这实乃大仁大义的作法。可是,你觉得,你可曾,对得起我吗?”
庄简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罗敖生性子本闲淡,这般心事是烂在心底也不会说出的。他忍耐太多全部化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句:“庄简,你可曾,对得起我吗?”
这其中事由太多,牵绊太多,都由不得庄简佯装忘记,也由不得他不愧疚于心。
他对他一笑,他对他吟诗,他为他送衣,他为他跪吻。
而他为他蒙冤,他为他思病,他为他夺城,他为他寻解。
庄简满怀愧疚,他低头道:“我确实,对不起你。”
罗敖生看着他,心神都散了,全身的一股子气力都随着这话飞出了七魂六魄,他静静地看着庄简,心都飘飘渺渺的去得远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情到深处方转薄,多情看似无情苦”。
他停了半晌,将满怀的心事思潮都压了压,镇定的道:“几日之内,判载转呈皇上,御笔亲批过了,即可宣诏行刑,你暂且等候吧。”
他转身走开了,走了两步,终究压不住满心潮的起伏,他定定的站在原地,抬首看向前方。前面灯火通明,两旁的衙役狱官都站在亮处等待着他。而他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罗敖生心潮起伏,眼前幡然而出,一幕幕都是与庄简的记忆。
第一次偶遇时,他在长廊中的俏皮一笑。
他举头望着明月,手拎折扇坦然自若,诗情画意比月色更华。
他在长桌上倒书情诗,情致雅极,风流倜傥。
他袖子中藏了千里贡橘,与他共享。
他夜探大理寺跪地抱着他吻他,信誓旦旦口称,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他。
他被打还牵挂着他,无意中真心话令他心悸。
他临行拜别,与他有情有意已然心有灵犀。
这人的多情,薄情,无情,有仁有义,良善忠义,迂腐泼痞,狡滑无赖……这一切一切,过了今日都将消失不见了吧。
这人的喜怒哀乐,啼笑悲苦,这一切一切过了今日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吧……
罗敖生突然心海波澜起伏,人生百年大浪淘沙,人死不可复生。这擦肩而过,生离死别的滋味竟是这般酸涩难咽。
大理寺卿眼望着前方,彷佛说与自己听:“刘玉,都说你堪堪不幸却何尝不是有幸呢。我却……宁愿是你……”
庄简手握着狱门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有生以来真真错过了一回。
他的确初相识就起了利用他之心,但是委实是爱他才能人品颜色,后才暗生情愫起了假戏真做的心思,最后造化弄人,不得不分手两别,他心中落寞伤神之至。
罗敖生原比刘玉更适合他,为他良伴。但是庄简欺他在先恋他在后,却是不争事实。
此时为自己辩解哄骗于他太虚伪下作,庄简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