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说:“张爱卿,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不必拘礼了。”
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我说:“臣不敢。”声音里的酸涩自己都能听出来。
小皇帝站得离我很近,还是很温柔说:“张爱卿来见朕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么?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宫中。
“皇上,”我怔仲很久才说,“臣想告老了。”
小皇帝的样子一点都不诧异,仿佛尽在意料中,他沉思着说:“张爱卿,朕并不想让你走。”
“你其实不用担心,朕不是那等鸟尽弓藏的主儿,至少对你,张爱卿,朕对你自小亲厚至此,你便有千般不是,哪怕谋逆,朕也不会杀你。”
小皇帝声音很是恳切,我却听得一惊:谋逆?他对我防范已经至此了么?
看出我的不安,小皇帝说:“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别人会有二心朕信,但是若说你有二心,朕死也不信。”
“皇上,”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恳恳切切地说,“皇上天纵英明,将来必成一代明君。皇上才具,远非臣所能及。臣所知鄙陋,已经系数教给了皇上,皇上将来必能做到,但臣愚钝怠惰,又有妇人之仁,留下来不足以辅佐皇上,反而碍事。请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上,允臣终老于江湖。”
小皇帝看着我不语,似在深思。
往日一幕幕在我脑中掠过:我抱着中毒的小皇帝;我带他微服私访;锦梓教他武功,我在旁边看着;我们一起遇刺;小皇帝偷偷来看我;梁王那时候,我拼死护着小皇帝;小皇帝说要保护我;小皇帝偷偷跟我们出征;我们一起被绑架……
纠缠太深,如心头一块肉一般无法剜掉。
只不知道他可还记得。
孩子总是比较无情的一个。
我眼睛有点热,不知道是不是泪水要出来了。
小皇帝突然开口:“张爱卿,你心里怨朕么?”
怨吗?
高玉枢死的时候,我心里是怨的。我总是希望大家可以好好过下去,什么惨事也不要发生。
连十五岁的小皇帝都明白这是多么天真。
“皇上,”我脉脉看着他,“臣是明白您的。”
小皇帝动了感情,上来抓住我的手,一脸依依不舍,可是他已经明白应该让我走。
其实他早就明白了,只不过可能还不忍这么想而已。
“皇上,”我低声殷殷说,“周大人是端正君子,值得皇上信重,朝中旧臣,皇上觉得可用便留着,不可用就打发回家,若无太大劣迹,还请皇上手下留情。”
小皇帝微笑了:“张爱卿,你还是这性格,最后还要替别人打算,怎会有人说你心狠手辣呢?”
我看着他,忍住心中最后一丝不舍,低声道:“皇上,臣走了。皇上您……自己珍重……”
眼泪夺眶,我赶紧转身要离开,小皇帝突然从后头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僵住了。
小皇帝抱住我的腰,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但是最近两年已经绝迹。
他长高了,嘴唇已经可以碰到我的脖子。
包裹住我的,已经不是孩童的气息。
他似乎哭了,声音嘶哑难辨:“张……爱卿……朕……朕……”
我一时心里慌乱,便挣扎起来,但小皇帝勤于练武,一双手臂竟像铁铸般难以挣脱,我促声打断他:“皇上,请放臣走……”
小皇帝脸伏到我背上,声音模糊:“张爱卿,再让朕抱一会……”
我安静下来,轻拍他手背:“皇上,已是别时,莫再留恋。”声音也哽咽了。
他平静了片刻,终于放开我,低着头说:“罢了,朕放你走……”
我没再回头,转身走了出去,黑压压的禁宫,楼宇歌台被我一步步甩到了身后,我在这里耗掉了六年时光,但是终于要告别这里,告别京师,告别我的张学士府。
月光似乎也一点点明亮澄澈起来,帮助我驱散背后黑影庞大的威压。
等到我看到等待的马车,明澈的锦梓和他手里始终温暖的一盏灯笼,终于从宫殿的阴影里迈出了最后一步,朝锦梓展开笑容。
庙堂风波尽,江湖潮正涨。
有了锦梓,天涯虽远,尽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