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怨女 张爱玲 2383 字 5天前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卖白兰花!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他们圆光怎么样?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看见什么没有?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嗳哟,吓死人了,别的没有了。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说是真红。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他说看不出。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你反正——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