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宫以来,宣德一直在留心观察他,他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用的笔墨,喜欢做的事……这原本是为了征服他,可是慢慢的,竟变了质,那样细致入微的宠爱和呵护,不再是一个皇帝驾驭人心手段……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也不再抗拒,一次次地被他感动,被他诱惑。
可以吗?以后常伴君侧,宣德用三十年做一代明君,他用三十年完成一部可以比肩《史记》的著作,然后一起名垂青史,多么令人艳羡。他也是人,在这样的诱惑下,又怎能不动心。确实如宣德所说,这是汉王都未必能给他的。
汉王是灼热,残暴而强大的。其实陪他起事的时候,心中已经隐约有了毁灭的预感,却依然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那种激情和能量,可以带他超越任何普通的众生。
而宣德,他的手温暖而柔软。他拥抱着他的时候,是那样的亲切而安静,平淡又珍惜,好像认识多年,只是失散以后再相遇的亲人。
当初他曾为了汉王而改变自己,那么,是不是能够再改变一次呢?那样的改变,是否能够带来幸福?柳云若在寂静中开始思索,他的结局会是怎样,却得出了可笑的答案。
怀着对汉王的负罪活下去,或者怀着对宣德负罪去死。
原来生不得好生,死亦不得好死。那他还幻想什么幸福。
那天晚上他和宣德做爱,他听见外头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应该又下雪了,那么他的梅花灯也熄灭了吧?那么绚烂那么繁华的景象,也就是存在一刻,刹那间就消失。
一如他身边的男人,他们相拥,相恋,以为可以在彼此的身上融化自己的孤独。可是雪一停,天一亮,各自穿起衣服,便回复到原来的身份,一个皇帝,一个太监,多么深重的感情都要被掩藏在那矜持的容颜下。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不能跨越的宿命。
那天早上宣德去早朝,因为天气冷,他多睡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后在到桌案前,翻开厚厚的宋史。这几日他开始阅读史料,虽然明知不可能,他却开始筹备这样一部史书。或许是为了安慰宣德,或许只是为了找一件事来做,让他逃避恐惧。
门突然被撞开,灵倌儿一头撞进来,不知他跑得有多快,整个身子扑进来连站都站不住,摔在地上直喘气。
柳云若吓了一大跳,起身去扶他:“你怎么了?”
大冬天灵倌儿一头的汗,抓住柳云若的手臂喘着道:“公公……出事了……您写给赵王的信被赵王长史发现,刚才早朝,刑部侍郎魏源拿了出来,要皇上处置您……现在皇上已经下朝,怕是已经往这边来了,王爷派人来跟你报信,让您快做准备……”
柳云若脑中“嗡”一声巨响,蹲在那里的身子微微一晃,脸变得惨白如纸。脑中飞速思忖,郑王让人给他报信,其实是让他赶紧自裁,以防自己被捕之后供出他来——但是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和各藩王、各大臣联络的书信、控制一些人的证据,都藏在丹房,如若不抢在宣德发现之间处理掉,死的就不止他一个。
他一咬牙蹭一下站起来,对灵倌儿道:“等皇上来了,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抬脚就要出去,却猛然看见桌案上摊开的书籍,心中一片惶惑,便怔住了。原来真的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改变,上天都不再给他机会。
只是他还有留恋,这间屋子里有他和宣德一年来的记忆:棋枰上残局还没有收拾,宣德说他想一想一定能破解;窗下花瓶中的红梅还没有谢,是那天晚上他们一起折下来的;宣德在他房中批奏折,夜很深了,自己给他递一盏茶去,他抬头一笑,笑容是无限满足;每天早上,宣德都要在他脸上吻一下,说你多睡一会儿……
这一切,终于也有了尽头,他一直知道,他逃不过去的,他在自己的贪恋中沉溺太久。那贪恋果然是海市蜃楼,那么恢宏壮大的观望,轰然一声,就灰飞烟灭。
柳云若大步跨出门去,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二十八、相对无言
灵倌儿刚来得及擦去额上的汗水,门就被几个侍卫撞开,当先跨进来的是皇帝。灵倌儿无从形容宣德脸上的表情,虽然步履仍然维持着帝王的高傲,脸上却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热地散发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
也包括他爱过,又伤害过他的人。
“柳云若呢?!”宣德也喘着气。
满屋的小太监,知道不知道事情原委的都能感觉到皇帝震怒了,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却没一个能说出柳云若去哪儿了。
宣德眉头一皱,果断地对黄俨道:“消息走漏了——” 他一转身对几个侍卫吩咐:“你们几个,火速去丹房缉拿柳云若!”几个侍卫领命,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宣德冷冷地眸子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对黄俨道:“将这屋里的太监都拿下,送敬事房一个一个地审!”
灵倌儿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天子一怒,流血漂杵”,他被两个侍卫扭住手臂提了起来,因为疼痛眼中冒出了泪水。但是抬起眼睛看着宣德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升起的居然不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而是对那个人,深重的担忧。
柳云若蹲在地上,看着最后一张纸带着火焰卷起来,轻轻地吐了口气。他听见了外面奔跑的脚步声,缓缓站起身,伸手进袖口中,抚摸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药瓶。自从进宫以来这个小瓶一直跟着他,即使上次宣德因为这事打了他一顿,他依然把它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