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若缓缓伸手向袖内,摸出一个小瓶,一个蜡丸,他望着那两样东西,低声道:“云儿无能,受恩于内,置事于外,竭心尽力只想报答您的恩情。两年来身残名毁,为天下所笑,却还没能救您出去。现在云儿能给您的,只有这条性命了——”他将那个瓶子往前推了一下,“您若真想死,这里有两粒药,一点都不痛苦的,云儿愿意陪着您。”他无限怜惜地望着高煦,含着泪水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高煦为他过于平静的声音震惊,禁不住退了一步。
柳云若依旧笑着,他又指了下那个蜡丸道:“要是您不甘心,这里边是我联络好的官员名单,以及一切安排。皇帝马上要南巡凤阳,他离京后会有人救您出去,山东巡抚吴成在青州接应您。山东有不少您的旧部,以您在军中的威望,拿下山东应该易如反掌……”
高煦一把握住柳云若的肩,眼神中有兴奋和感动,叫了一声:“云儿!”
柳云若继续低着头道:“……郑王会和您同时起事,用一招围点打援,到时候他直捣北京,您由济南截断皇帝归途。他的条件是事成后由他即位,此人志大才疏,您不妨先答应他,他不是您的对手……”
高煦五内如沸,竟没有听出柳云若声音中的消沉黯淡,用力将他拥入怀中,他的心情已不是单纯的感动能够表达。在他以为绝望的时候,没有想到柳云若居然已经为他铺好了东山再起的路!他颤声道:“他爱当就让他当去,我已不在乎那个位子了!我只是不甘心败给朱瞻基那个黄口小儿,雄剑挂壁犹有一搏,我不能让天下人说朱高煦是个老死床榻的孬种!
柳云若望着他,他的眼中有黑沉沉的绝望:“王爷,您真的要这样做么?事起仓促,准备不周,若再败,只怕皇帝不会顾念骨肉之情,您的家人……”
高煦激动得两眼放光,大声道:“只要再有机会与朱瞻基决一死战,哪怕兵败身死马革裹尸,就是凌迟碎剐,也强过在这里活活闷死!”
柳云若闭上眼睛,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高煦的选择,他是英雄豪杰,怎么会选择悄没声息地自尽,疲倦的,只是他自己而已……然而他却只能依从他,他这一生,从未违拗过这个人。是这个人的爱,曾经支撑他负担记忆,抵御寂寞,与时间对峙,他深信那便是爱,是他的信仰。
他轻轻点头:“我能为您做的,也只是为您找到这个机会,剩下的,云儿帮不上忙了……”他慢慢退出高煦的怀抱。
高煦却一把又将他揽回来,将炽热的吻印上了柳云若的眼睛,脸颊,嘴唇,他对这个少年的身体怀想太久。柳云若在他滚烫的呼吸中寻找着自己的记忆,然而他所能记得的,只是十二岁那年,高煦抱他上马,他靠着那宽阔的胸膛……太过遥远,难以捕捉了,他此来,不过是为自己的信仰做一个完结。
他抬起手臂,抵住高煦的胸膛,微笑望着他:“王爷,我得回去了。”宣德给予他的信任,他至少要做到在身体上不背叛他。
高煦一愣,但是却毫不迟疑地放开了他。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追求,他要重回战场,便要审时度势,即使对感情,也有冷静的判断和控制。他沉稳地点点头:“云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不用怕,我一到山东,立刻会派人去救你!”
柳云若没有说什么,他向高煦缓缓一躬身,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看见一滴水坠落在了地上。他心中有异常清晰的感觉,知道这就是永别,他有生之年不会再与汉王相见了。他伸手将桌上那个小瓶子收入袖中,走出书房带上房门,他感到自己全身每一片骨头都在哆嗦。
他快步走出这座园子,没有停驻,也没有回头,那些熟悉的景物匆匆向后退去,亦是从他的记忆中退却。
三十八、无关风月
宣德三年秋八月辛卯,皇帝自北京出发,走运河南下,水路十三天终于临近南京。一路行来,南京周围的一些地方还都是满地废墟瓦砾,灾民都住在临时搭的棚子里,而南京城内为了迎接皇帝,官府衙门倾尽所有帮助百姓修建房舍,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进城当日宣德就带着大臣去巡视各粥厂、慰问灾民,又要接见官员,安排拜谒孝陵的事情。被政务围绕得晕头转向的宣德只能晚上回来和柳云若见一面,说两句话,晚上就算睡在一张床上,也累得没有半点欲望。
柳云若躺在他身边,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光线凝望着宣德沉睡中的容颜,他在心中计算着日子。按照原先的计划,汉王应该已经脱困,朝廷若用八百里加急文书禀报,大约三天之内可以到南京,三天……三天之后一切就要终结。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拉开宣德手臂,放在自己脖子下面,宣德在睡梦中似是感受到他的依恋,嘴角轻轻一动,很浅但是很安心的微笑。
总有人说,倘若只剩下三天寿命,自己要怎样怎样安排,要做哪些未完成的大事,那真的是拥有无限时间的人茶余饭后的笑谈。现在当他真的要靠一个时辰,一刻、一点来计算自己的剩下的时光,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太多的妄想,只想能够守着这个人,牵他的手,同他一起做平常的事,吃饭,漫步,聊天,可是这样的愿望都难以实现。他只是舍不得,明知这人注定不属于他,却想自私地占有这最后的时光,那样温柔而惆怅的心情,那种刻骨铭心的甜蜜与疼痛。
那天上午宣德在行宫接见布政司大臣,正商量着盐政的事情,突然看见柳云若的脸在门口一闪即逝。他心中一动,三言两语打发了几个官员,亲自送到门口,看着那些官帽消失在月洞门外,笑着叫了一声:“是你么?出来吧!”一丛翠竹后面转出来清秀如画的少年,只穿白色便服,看到那微微羞赧的笑容,宣德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上前拉起他的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假意责备:“你跑到这里干什么?不知道朕在见人?”
柳云若依然含笑:“我想出去逛逛。”
“闷了?”宣德一想,也难怪,自己每天接见大臣,处理朝政,忙得不可开交,把他一个人扔在寝宫,这里不比北京,还有秦倌儿他们可以一起玩乐。他便点头道:“可以,带上几个侍卫,早点回来。”
柳云若依旧笑着: “不,我要皇上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