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愣了一下,等我的人?有等我的人吗?那是谁?
他想不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洪武,永乐,仁宣,弘治,嘉靖?他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是谁?
头脑里一片空白,如同这片迷雾,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我要做什么?
这时他听见潺潺的水声,像是流水。
他顺着声音走过去,雾气在他面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条河。
他回过头,身后仍然是浓的散不开的雾。
他觉得很奇怪,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走入雾里,因此他径直走着,直到河边。
河水似乎是很清澈的,却望不到底,水面之上有淡淡的雾霭,老旧的木船从河上划过。
他站在岸边,看着那些船,很多的船,很多的人,他都不认识。
他看见船上有一个熟悉的人,白发苍苍,锦衣玉袍。
他张了张嘴:【父亲。】
没有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来。
【父亲,父亲,父亲大人……】他努力地叫着他,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他像在演一场默剧的独角戏。
声嘶力竭,无济于事。
船上的人却像听见了一样回过了头。
年迈的老人望着自己的大儿子,他对他点了点头。
他的父亲,从没有像对他的弟弟们一样对他给予期望,相比与弟弟,对他是放任成长的,疏于教导的,可是,他是他的父亲,曾经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出第一个字。
老人望着他的眼睛,眼里有赞许和宽容,他听见他的父亲说:【回家吧。】
当时他让他搬到别院,至他离世他都没有再见到父亲,可是现在他叫他回家了。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船儿往前行着,老人离他越来越远,他在岸边跪了下来,父亲。
船渐渐消失在雾霭中,他颓然地望向河面,看见又有船只经过。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的笑脸,当他因为身体虚弱被人遗忘时,当他流言缠身被人鄙夷时,当他一个人在别院独自生活时,当他被族人围住要处以极刑时,她都没有抛弃过他,无论发生了什么,她永远站在他这一边,尽她所有,付出一切。
【母亲!母亲!】他大声地试图发出声音,拼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
她抬起头,眼波温柔,【回家吧。】
【母亲!母亲!我们回家!】他竭力地船远去的方向呼喊着,但是船兀自地往前飘去,不为他停留。
有人说道:【兄长。】
他回过头,看见他的弟弟经过他的身边,他坐在船上望着他,已经是满头白发苍老容颜,【哥哥,】他对他微笑了,当初不允许他进府门的人,现在对他微笑着,【回家吧。】他对他的弟弟伸出手,想要挽留,只是河水流淌,他只能望着他离去。
他可以回家了,他们都希望他回家了。
父亲,母亲,兄弟。
他跪坐在岸上,泪流满面。
【常生。】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蓦然站起身。
她站在船头,对他笑着。
她去世的时候很老很老,眼睛看不见,可是此刻,她仍然是年轻时清秀的容颜,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
【常生。】她又叫了他一声,青丝如墨,笑靥如花,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说:【回家吧。】【回家……】他重复着她的话,有些不安,【可我……】她对他微笑着摇着手指,像在打消着他的顾虑。
他的妻子,允许他回家了,他可以再回到那个平凡温暖的家里,举案齐眉,天伦之乐。
船前行着,有人从远处近来,他的手拢在口边:【父亲。】那个人有和他相似的容貌,【父亲,我们回家吧。】他爽朗地笑起来。
他愣愣地望着他,那是他血脉的延续,是和他流着同样血的人。
他认得他,他叫他父亲,他们是一家人。
他捂住眼睛,止不住眼泪滑落。
他以前觉得他们一个个离开他,他只能在岸上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回头地离去,可是现在,他被原谅了。
我可以回家了。
六百多年的漂泊流浪结束了。
我知道我是谁了,即使能叫出我名字的所有人都不在了,即使和我有着血脉关联的人都不在了,即使我的那些最亲密的人都不在了,我知道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去。
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