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温荣神色微紧,顿感压力。
他来此之前并知道妖王也赴了魔主的宴,且顾怜也来了,二爷爷虽然厉害,但倘若发生了意外,护不住他们两个。
见魔主询问,他不好随意开口。
倒是顾怜看起来比他随性许多,听到乌横天这样说,她还笑着回了一句:“我这侄子愚钝,魔主大人与他玩笑,我怕他当真。”
“愚钝?”
乌横天唇角勾起,苍白面容上笑意未断,他嗤笑了一声,语气令顾温荣有种不太妙的感觉,言语倒是很温和。
“也罢,看在顾小友的份上,本尊便宽恕他冒犯之罪。”
“谢谢魔主。”
顾怜自己感谢了一句,还拍了拍自家侄子的肩膀,轻声催催:“快谢谢魔主大人。”
顾温荣自然是不愿的,他做这一遭本就是故意,顾家是中洲势力,虽然是家族,但更偏向于仙门正道,妖魔是邪道,他身为顾家继承人怎能向妖魔致谢?
不过看着顾怜面带微笑的神情,他心中腹诽了一句,到底不敢违背这位小姑姑,只得生硬地拱手,低声道:“谢魔主。”
顾怜这才欣慰:“这就对了。小荣,你记住,无论你出身何处,出门在外不可桀骜,需以礼待人。”
见他还有些不逞的样子,顾怜又叹了口气,“你该出来多看看世界。”
顾温荣什么都好,天赋也绝佳,可顾怜觉得他和许多大族子弟一样,无法摆脱出身的桎梏,别说面对魔主,便是一位元婴散修,只要比她强,哪怕是敌人她也会以礼待之,世界何等之大,修者如浮游,不过沧海一栗,想要成为强者他们还差得很远。
顾怜摇头叹息,不过想一想顾温荣的年龄,她便也释然。
年轻人,多吃几次苦就会知道以礼待人的可贵,毕竟修仙界大小魔头可是很多的。
叮嘱完,顾怜也不和他多说,只示意道:“好了,你过去吧。”
她准备回到妖王身边。
顾温荣却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臂,瞥了那位妖王一眼,他难得严肃:“小姑姑,既是顾氏已到,你自然要与我们一处,你是顾家嫡女,身份尊贵,怎好如此将就,正巧二爷爷来了,你也见见吧。”
与顾怜温和随性不同,身为顾家嫡长孙,顾温荣决不允许自家小姑姑像个侍者一样侍奉在妖王身边,她可是顾氏最宠爱的孩子。
但顾怜却拒绝了。
她朝停在一边的顾氏飞梭上看了一眼,摇头微笑:“小荣,今日见着你是意外之喜,你帮我向二叔问声好,我便不见了。”
“可是······”
“道不同,无与为谋,小荣,你以后会明白的。”
顾怜这番话并不是要划清自己与顾家的关系,只是她走上了一条与大族子弟完全不同的路,今后与顾悦庭、顾宵庭已全然不同,事实上顾家的长辈大多也都明白,也有不少人支持,否则她离家这么久,早就有长辈过来抓她回去了。
通天之路,从来孤独。
顾温荣眉头皱起,不能理解,但他知道,顾怜年纪虽小,决定的事却从无更改,就算家主和主母也无法让她改变想法,更别提他。
他微抿唇角,因为顾怜的话有些失落,沉默稍许,他才低沉道:“好吧,不过小姑姑有时间也该回家看看,爷爷和奶奶都很想你。”
“这是自然。”
顾怜点头,朝他露出温柔的笑意。
“过些时日我就回家一趟。”
顾温荣这才点头,这次面色正式了许多,他朝魔主拱手:“在下远行而来,有些舟车劳顿,不知魔主可安排休憩之所?”
这句话代表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中洲顾氏。
乌横天抬了抬手,便有魔族子弟出列,领着顾温荣朝休憩之地走去,那位顾氏长辈并未出现,想来是隐在暗处。
他离开后,场中气氛有稍许变化,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顾怜缓步走回妖王身边,在长椅边蹲下,露出亲切笑容,讨好道:“妖王大人,你看,我连侄子的邀请都拒绝了哦。”
这献宝的语气与之前和顾温荣说话时完全不同,仿若两人,连脸色一直带着冷意的度厄佛子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总觉得那位顾氏长孙看到这一幕会气得吐血。
妖王倒是面容平静,她方才与顾温荣说话时他只轻描淡写扫了一眼,之后一直在饮酒,此刻见她面露笑容,眼里还有几分讨好,他略微挑眉,轻笑道:“顾家人还未走远,你就不怕你那位二叔听见?”
“无妨,小荣听不见就行了。”
顾怜毫不在意。
若是二叔,那定然可以理解她,也就小荣年轻,看事只喜欢看表面。
她的态度让玄昼弯了唇角,不过妖王大人似乎心情确实好了一些。
顾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底,想了想,还是道:“我那位侄子性格有些直,倘若有一日不慎冒犯到妖王,还请妖王大人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本座考虑考虑。”
玄昼并未直接答应她,但与妖王相处过一段时间的顾怜立刻就露出灿烂的笑容。
考虑考虑,那不就是答应了?
她真是为大侄子操碎了心。
帮顾温荣说了两句,顾怜站起来环顾一周,稍稍俯身凑近妖王耳际,小声询问:“此间事了了,我们是不是也回去休憩?毕竟庆典还有半个月呢。”
她言语间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妖王这一脉的人,没有丝毫见外。
玄昼握着酒杯的手微顿,神色浅淡看了她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倘若是打什么坏主意,趁早熄了心思。”
顾怜眸光一顿,当即抿起唇角,有些不满:“妖王大人,我与你也算相熟了,我顾怜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
“不然?”
妖王大约是位极强的话题终结者,顾怜看他平静眼眸,竟有些无言以对。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干脆不接这话,转身和身边的度厄佛子道:“师兄,你要不要去我侄子那儿住?”
她是不介意与妖王为伍,可度厄佛子到底是佛宗的人,也许会介意。
度厄的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一些,他微微摇头,“不了,恐怕顾公子不想见到我。”
顾家那位主母曾放言要踏平天一佛宗,佛宗理亏,他避还来不及呢。
“好吧,那随你。”
顾怜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勉强,不过她与度厄说完这句话后,便见上座的魔主将目光投往底下的平台上。
平台上还留有血迹,是方才那对道侣留下的,顾怜很快看到一列魔族又压了两位修者上来,似乎是想继续审决。
而乌横天则将目光投往这边,准确来说是放在了她身上。
魔主愉快道:“这两个也是人族,冒犯我魔族本该受千刀万剐之极刑,顾小友要不要替他们受过?”
顾怜:“······”
她明白了,乌横天纯粹觉得方才的热闹好看,所以想再看一次,看看她这‘大善人’是不是真良善,还会以身受过。
这位魔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肆意妄为、性格乖张。
顾怜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在魔主盈满笑意的目光中冷静道:“我佛慈悲,万仞加身亦如往常,便是替他们受过也没什么,不过魔主总要告诉顾怜,这两位具体犯了什么罪过?”
乌横天大概很喜欢看她‘剥皮’,当即抬了抬手,有人从魔主身后走来,翻开一张手书,漠然道:“人族修士朗宇、明立对魔主出言不逊,当处极刑。”
“哦?”
顾怜盯着那念诵的魔族修士,继续询问:“请问是如何出言不逊,具体说了什么?”
也许是没想过她会这么问,那魔族修士愣了一下,才有些犹豫道:“其二人曾道魔主残、残忍暴戾、为主不仁,令西洲生灵涂炭······”
他念不下去了。
顾怜倒是认真听他说完,直到这魔族修士停下言语,她才笑着道:“那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
这是个送命题,念诵的修士哪敢回答。
顾怜见他不语,又转头看向魔主本人:“魔主大人,你可觉得这两个人说得不符?”
乌横天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便也真答她:“顾小友莫不成也觉得本尊残忍暴戾?”
“我不知道。”
顾怜直视他的目光,十分坦然:“人云亦云最不可取,而我今日才见到魔主,只知道魔主信守承认,所谓日久才见人心,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至于这两位修士,无论是不是人族,皆得看他们是否做出违矩之事,倘若是曾因魔主受过苦难,如此说也是理所当然,倘若只是单纯发泄心中不悦,冒犯强者便是己身之过,顾怜不为这样的人受刑。”
这个回答算中规中矩,但也勉强能应付。
可魔主显然不想听这些。
他眉眼带着笑,却执意道:“顾小友,你可知当着本尊的面说本尊残忍暴戾有何下场?你那位二叔可护不住你。”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顾怜只尊于事实。”
此刻她倒没像之前在顾温荣面前那样对魔主百般夸奖,言语间反而十分坦然。
魔主勾起薄唇,那笑便如一把淬了毒的弯刀,凉薄中看得人心里发寒,仿佛下一刻便要置她于死地。
“你胆量很不错。”
他似是夸了一句。
在他开口惩戒之前,妖王放下手中酒杯,玉质的杯底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不大的响声,但那声音很玄奇,似乎响在耳边。
魔主眸光微敛,循声而去。
妖王目光浅淡道:“乌道兄何必与稚子纠缠不休。”
“稚子?”
顾怜抿着唇嘀咕了一句,回过味之后看向妖王的目光就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但因为她站在玄昼身后,所以只能看见妖王乌黑的发顶,发质非常柔顺。
忍着上去摸一把的冲动,她不好在此刻与玄昼交谈,便拉了拉旁边玄明妖尊的袖子,小声说:“我看起来很年幼吗?”
玄明面无表情扫过她的脸,没有说话,只是眼里已经写满了肯定。
顾怜被他的目光煞到,小声辩解了一句:“我们人族本来寿元就短些,不能和你们妖族比的。”
玄明妖尊依然没说话,但顾怜听到面前的妖王冷不丁唤她:“顾怜。”
这次很罕见没有称呼她顾大师,也没有叫她小金丹。
顾怜听到他的声音,也顾不上和玄明妖尊说话了,她忙走到长椅边蹲下,露出温和乖巧的笑容,仰头对妖王道:“嗯?”
玄昼低头看她,面色依然十分浅淡。
“舟车劳顿,本座也累了,向魔主告辞。”
“哦,好。”
顾怜下意识点了点头,起身想对魔主行礼。
只是她还来不及将话说出来,便见平台之下又有人快步走来,向魔主恭声道:“尊上,天极剑宗已至极乐天之外。”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月,原本各大势力应该都在临近时才来,却不知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但顾怜关注的不是这个。
她目光微动,在‘天极剑宗’这四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
今天真是巧了,来的都和她有关。
天极剑宗是正道仙门之一,且是强大的剑道仙宗,当为北洲仙门之首,但之前接触过剑凌天的顾怜却知道,这个宗门并不似常人看到的那样光明。
她本把剑凌天当成魔头普度,意外接触之后却发现他并不能称为魔头,所以顾怜当时没有久留,但佛宗弟子以度尽天下不平事为己任,顾怜觉得,若有机会可以探一探此中隐秘,倘若真有冤屈,少不得要度化一番。
她几番思绪,天极剑宗的人已走到了视线中。
和顾温荣有些嚣张的举动不同,天极剑宗倒是很讲规矩,皆是步行至场中。
剑宗弟子一个个白衣加身、身姿挺拔,皆背负长剑,看上去仙风道骨。
顾怜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直至走到近前。剑宗为首的也是一个年轻弟子,生得剑眉星目,五官俊朗,眉眼与剑凌天有三四分相似,他背上的长剑呈银白色,广袖束腰,风姿令在场不少魔族女修都侧目不已。
不知是不是她盯着人家看得久了,那为首的年轻剑修很快把视线放在了这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挪到了眉目半敛的妖王身上。
向魔主见了礼,他便询问道:“不知这位前辈是?”
不等魔主回答,站在妖王身后的玄明妖尊已经漠然道:“东洲,妖族禁地。”
那年轻剑修目光一顿,旋即了然,他拱手行礼:“原来是妖王,失敬了。”
虽然人、魔、妖三族皆不同,但面对传说中的至强者,该有的尊敬依然必不可少,便是之前顾温荣言语之间也是以晚辈自称。
只是妖王没有理会他。
于是这年轻剑修又看着顾怜道:“这位道友是?”
身为人族却站在妖王身边,可见身份不简单。
顾怜对天极剑宗多少有点芥蒂,但她深知很多麻烦都是来自于偏见,毕竟她没有去过天极剑宗,不知道剑凌天所说是真是假,所以在这位剑修询问时,她依然微笑道:“道友安好,在下顾怜,这是我师兄度厄佛子。”
“原来是天一佛宗的高徒。”
年轻剑修恍然大悟,看起来应该听说过度厄的名字,但只稍许之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顾怜,你是顾家主的小女儿?”
“是,道兄怎么知道?”
无怪顾怜奇怪,这件事在中洲不是个秘密,可放在其他大洲鲜少人知道。
令顾怜更奇怪的是,这位来自天极剑宗的年轻弟子突然深吸了口气,然后向她行了个更恭敬礼貌的抱拳礼,才郑重道:“在下是天极剑宗的少宗主,剑越星。”
顾怜眼神出现了一丝茫然。
天极剑宗的少宗主剑越星,身份高贵、风姿不凡,所以呢?和她有什么关系,用得着单独介绍?
也是瞧见她茫然眼神,面前的年轻剑修有些纠结,停顿了一会儿,微微低下头,顾怜清晰地看到他侧脸浮现一层薄红,而后才听他开口:“家父、家父曾想与顾氏联姻。”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