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惊呼——
扯回宁扶疏游走的神思,她来不及反应,顾钦辞也来不及拔剑,猛地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嘶哑闷哼散在寂寂夜空里,清晰入耳。
宁扶疏看见他胸前插着一支箭矢,瞳孔骤缩:“横渠!”
顾钦辞咬牙将那根箭拔了,一把夺过身旁金吾卫手里的大弓,沾满血的箭头搭在他指尖。弯弓满月,朝着暗箭射来的方向把东西还回去。
残影如风,转瞬传来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钝响。巍峨宫墙之上,有人影轰然倒地。
顾钦辞也似在顷刻间失去浑身力气,背脊弓起,屈膝倒了下去。
宁扶疏连忙抱住他。
她倏然想起一场梦,在朝歌时,史书记载原主身死那日做的梦。黑夜之中,宫墙之上有一支置她于死地的箭。
如今被顾钦辞挡下,穿透他的心脏。
由于箭矢已被顾钦辞拔除,宁扶疏无法判断伤口究竟有多深,只看见他淡金色软甲上,嵌了一个血窟窿。她抬手至半空,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敢触碰。
“来人!宣太医!摆驾昭阳宫!”
她焦急大喊,甚至破了声。
顾钦辞握住她发抖的手,让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扣:“疏疏……”
他喘息微沉,吐出薄唇的气音轻而虚浮。
宁扶疏立马回应:“我在……我在……”
顾钦辞看见星光在她脸颊镀满璀璨,缓缓咧开嘴微笑:“你说过,等我回来,你就说给我听……”
他说半句话就要吃力地喘几口气,才继续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宫人肩扛两台步辇在他们身旁落下。
宁扶疏启唇预言的话暂且先压回舌苔,命人将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却不肯配合,宫人还没碰到他,就被避开,反而将宁扶疏的五指扣得更紧。目光执着地,牢牢锁住她,重复追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宁扶疏看着他心口箭伤急得不行,“咱们先回宫治伤。”
可顾钦辞依旧没让宫人搀他,反而与宁扶疏对视的眼眸划过一抹明显的失落,嘴角笑意平添几分苦涩,连同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渐渐抽离。他喃喃:“不作数的么……”
宁扶疏了解他的脾性,认定一件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晌自然瞧出他非要从她这里求个回答,否则便不愿看太医就诊。
她连连点头:“作数,当然作数。”
闻言,顾钦辞将将黯淡的眸光霎时又亮了。
他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钦辞覆着瞳孔的眼皮子愈渐沉重,不受毅力控制地一点点耷拉下去:“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渡过这一劫。疏疏,我只想……只想听你说一句心里话……”
“我喜欢你。”宁扶疏心脏都揪紧,嗓音急促却笃定地说给他听。
“……我喜欢你。”
她语罢,瞥了眼侯在旁边的小黄门,暗示很明显,让他们赶紧的,把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敏锐捕捉到她的眼神,刚松懈下来的眉目柔和又不肯依了,陷入另外的偏执:“疏疏,你是不是为了哄我疗伤,才故意这样说。”
宁扶疏属实要被他逼急跳脚,都什么时候了,性命攸关还在乎这些。
她心焦如焚:“傻不傻?我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担心你的伤势,又有什么必要哄你治伤。”
宁扶疏捋下衣袖,流光溢彩的翡翠倒映着如水月华,锁着她精致漂亮的腕骨:“你给我的镯子,我一直戴着,一天都没有摘下来过。”她深吸气:“顾钦辞,我爱你。”
像雪花飘落额前,她在他眉心轻轻印下庄重一吻:“只爱你一个。”
“现在可以回宫瞧太医了么。”她说,“我想你好好的。”
顾钦辞道:“不用看太医。”
他这回开口气息平稳,声音清朗。宁扶疏来不及细思,躺在她怀里的人突然单手撑地,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顺带搂住她的腰身,将她环抱。
宁扶疏蓦地反应不能,稍稍把人推开一些。她盯着顾钦辞左心口那滩血迹,满眼都是探究。
“你不是中箭了吗?”
顾钦辞喉咙压出一声低笑,而后从衣物里取出一面铜镜,表面裂纹纵横交错,俨然受到过重击。
虽然箭矢刺破软甲的窟窿很可怖,可身体实际遭受的,只是些不打紧的皮外伤。
宁扶疏后知后觉,自己竟被他糊弄了!
什么气虚无力。
什么奄奄一息。
全都是顾钦辞装的!
装出来骗她说那些肉麻话!
可识破真相的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有些庆幸。悬在嗓子眼的石头落了地,狠狠舒出一口气。
庆幸自己当日为他求来护心镜,庆幸他将护心镜贴身携带,庆幸提心吊胆之后是云销雨霁,他安好无事。
一场宫变落下帷幕。
偌大皇城恢复平静。
主动投诚或被迫投降的十六卫悉数交给杨子规与齐渡处理,效忠新皇的千牛卫队也由他们挑选安排。
至于宁常雁,已经彻底失去往日记忆,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宁扶疏对外宣称陛下日夜受梦魇所扰,不幸身染癫症,终日疯言疯语,智力如同三岁稚儿,众太医与舒太妃皆可作证。她在最后的清醒时刻禅位于朝歌长公主,下旨时亦有当日值守的起居郎与左金吾卫大将军杨子规在场。
当下朝堂十有六七的官员都是长公主党,任它真真假假,只对宁扶疏的旨意惟命是从。
剩余三四成官员,多是原先以宋丞为首的中立派,但经过小皇帝一意孤行修建琉璃宝塔,长公主却奉上积蓄存银赈灾两州百姓的事,心底秤砣往宁扶疏这侧倾斜。明知先帝疯症是假,纷纷选择把秘密埋在肚皮里,将错就错。
夜色浓稠,宁扶疏拆下发髻头面。沐浴梳洗后,罗衫轻薄坐在床沿。
顾钦辞也在偏院汤池换掉一身染血软甲,洗尽夜以继日赶路的风尘仆仆。他用皂荚将脸搓了好几遍,又细致地把胡渣修理干净。发梢还熨着水汽,已经迫不及待去到昭阳宫寝殿。
宁扶疏朝他努了努下巴,拿过床头的青玉小盒旋开,纯白软膏散出淡淡药香。
顾钦辞在她身边坐下,她当即伸出指尖,挑开男人交叠平齐的衣襟。
动作却倏然被他制止。
宁扶疏狐疑抬眸,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她主动解顾钦辞衣裳,非但没得到对方更热烈的回应,反而手腕被握住再难往前一寸。
“给你上药。”她解释说,“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膏药,专门用来擦皮外伤的。”
顾钦辞抓着她的手没动,眼睫微微垂挂。
宁扶疏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对劲,方才佯装重伤也要哄弄她表白,没道理现在连碰一下都不肯。她仄眉问:“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别看了,怕吓着你。”顾钦辞语声淡淡。
宁扶疏不以为意笑了一声,有恃无恐地戳了戳男人胸膛:“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我刚才也干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吓着我。”
顾钦辞望着她,眼神闪烁。
他知道宁扶疏有多喜欢完美的胴体,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今有多么难看。他生怕坦诚相见的瞬间,在宁扶疏眼底看见退缩的情绪。
可他终究没办法拒绝她,一点点松开拿捏住他的手。
宁扶疏轻轻一扯,衣袍立马向敞开两侧,留出她曾看过无数遍的结实胸膛。
……伤痕遍布。
许多只剩愈合后浅浅印子的刀疤,是顾钦辞早年战场厮杀留下的,一直躺在他身上,宁扶疏原先就见过。但与月前不同的,是更多横七竖八埂在他皮肤的鞭伤,一应没被好好处理过,像近些时日刚添的。
轻微些的,凸出一道道红肿。
严重些的,外翻着血色皮肉。
笑意霎时僵硬在她嘴角。
顾钦辞看见她的表情,心口一痛,比那些鞭伤还疼,便要将衣袍拢回去:“都说了会吓到你,非要看。”
“不是害怕。”宁扶疏道,这回换成她挡住顾钦辞的动作。她指尖轻轻放上去,问:“这些,谁弄的?”
话音出口,她登时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凭顾钦辞的身手,放眼九州也找不出一个能把他打成遍体鳞伤的。而这些鞭伤,俨然是顾钦辞没有反抗,任人抽出来的。
武康侯下手未免也忒狠了。
当真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
“疼吗?”宁扶疏不敢摸得太用力。
顾钦辞不禁脱口要说不疼,他早在塞外疆场摸爬滚打惯了,几十道鞭伤而已,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痛得再狠也不妨碍他从地上捡起兵符后,立即策马往泽州跑。
可当迎上宁扶疏盈满心疼的温柔杏眸,他突然攀生出贪心,鬼使神差地道:“有点。”
宁扶疏眸光越发柔和。
她想的是,顾钦辞那般好面子的一人,竟连他都承认痛楚了,那么实际程度,必定超出所谓的有点千倍万倍。她指尖挑出一块软膏,声音不由自主和动作放得一样轻,生怕吵醒疼痛似的。
“我尽量轻,你忍着些。”
温热指尖落下,微凉软膏匀抹,是真的很轻,像孔雀最柔软的翎羽抚摸过皮表,点燃一串火苗,惹得原本不痛的伤口也灼出炙热滚烫。
顾钦辞忽然后悔说那句疼了。
他背脊肌肉紧绷,喉结吞咽滚动,呼吸抑制不住地凌乱无章起来。二旬未见的思念翻涌,遭罪的还是他自己。
“好了吗?”他嗓音沙哑。
“哪有这么快。”宁扶疏专心致志料理着他的伤势,未觉他的异样。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吐息悉数喷洒在伤处。被顾钦辞竭力克制的热浪好似饥肠辘辘的豺狼蓦地尝到珍馐玉食,馋涎欲滴的食欲、食髓知味的情`欲,汹涌澎湃地叫嚣起来。
“别擦了。”他握住宁扶疏取药膏的手。
宁扶疏不认同道:“不擦药如何使得,万一伤口发炎唔——”
话音顿时被堵回喉咙里,下巴则被捏着仰起头,渡来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宁扶疏忽觉眼前一暗,是顾钦辞将床幔放了下来。
一声清脆的玉落繁花细响,装盛软膏的药盒掉下床榻。她如瀑秀发铺满枕面,呼吸急促地睁开眼,于一方旖旎天地中,迎上顾钦辞盈盈垂望的满眼深情。
“疏疏,我想你了……”
宁扶疏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又何尝没这份心思,却仍伸手撑住他俯压下来的胸膛,耐着性子道:“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想骗你的关心而已,早不疼了。”顾钦辞低笑,就连承认撒谎都这么坦然肆意。
宁扶疏无法忽视倒映眼帘的体无完肤,还是有所顾虑:“心口的箭伤,是新添的……”
“究竟打不打紧,我说了不算。”顾钦辞再次打断她,薄唇勾出笑意暧昧,“不如你亲自来试试?”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万字大肥章,就正文完结啦!再之后是撒糖番外!
顾狗说,他想求系统返还的10瓶白白营养液呀,想浇灌给疏疏!
这章的全部留评,都发红包呀!所有读者小可爱的评论,虽然很少回复,但其实我都会看的,也会反思你们提出的问题,给大家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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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正文的故事呢,是我一直特别想写的。虽然可能因为不太符合当下快节奏苏爽文市场,以至于数据不太客观,但我也算尽自己微薄笔力,完成了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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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顾狗对疏疏深沉到骨髓里的爱,还有更多剧情上的东西。就像最开头抛出的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如最初被迫穿越接手原主权势,到最终为了海晏河清而真正揽下重担的疏疏。有如忠于天下黎民百姓,更忠于他的殿下的顾狗。
相反有爱掌控天下的权势超过爱天下人,被权势吞噬良知,残害忠良的昏君小皇帝。逐利而亡,为达目的没有下限的宋谪业。野心勃勃,玩弄权术的老狐狸赵参堂。
也有可怜人,殚精竭虑一辈子,落个被至亲背叛,声名尽毁结局的原主。被养父当作拢权工具,困在深宫求个解脱的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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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浅藏在剧情里,不太明显的对照组: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却心性差异巨大的对比。宁氏姐弟阋墙,而顾氏兄弟情深的对比。同是所嫁非人,李皇后以死逃离,而静姝郡主洒脱断情绝爱的对比。同是低微庶子,宋谪业用尽阴谋手段仍被人踩在脚底下,而赵府庶子凭正道学问得人尊敬的对比。杨子规在边境吃苦历练数年,脚踏实地成为金吾卫大将军,而庞耿急功近利,为虎谋皮,最终死有余辜的对比,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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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沁阳大长公主和兄长顾钧鸿,是有单独番外的。所以没有提到,以免剧透,比心。
感谢在2022-07-1618:00:002022-07-18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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