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的御史中丞大人,不惑之年,两鬓微白,浑身上下透着文绉绉的儒生做派,顾钦辞绝对和他像不到一块儿去。但那位大人有句口头禅,每次面圣,一定会拧着眉头说: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扶疏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说词。
顾钦辞不再纠结,开口道:“我刚才是在想,其实这个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边关的时候听营里将士醉后胡话,怀胎十月折磨人,食之无味且日夜难安。到了临盆的时候,更是痛不欲生。疏疏,我不忍心。”
宁扶疏放下铜镜:“你这算是安慰我?”
“不是安慰。”顾钦辞道,“只是觉得,如果有一样东西会使你痛苦,我宁愿它不存在。”
伏夏阳光暖意盎然,宁扶疏却觉得洒在皮肤的温度,远远不及淌过心田的甘泉。她已然知道顾钦辞爱她,却不知他犹如深渊一般的爱,何处是界限与尽头。
好似他总能让她心跳砰然,冲破宁扶疏固有认知中界定的世俗情爱。
甚至在这个思想墨守成规的古代,她不免好奇:“你就没想过传宗接代什么的?”
顾钦辞反问她:“这很重要吗?”
宁扶疏被他问倒了,在她一个现代人的观念里,确实不太重要。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人类繁衍生育的意义在于社会发展与文明延续,而不是为了某个姓氏某座门第的香火,否则和动物没有区别。
两人默契地达成共识,余下的便轻松许多。
她道:“其实我早考虑过这个问题,还在朝歌时就想清楚了。宁氏子孙有那么多,日后从旁支中挑选合适的,选贤举能,过继到咱们膝下就是了。如果我当真在意那点血脉,也不会大费周章篡这个帝位了。”
宁扶疏说着,口有些干了,视线瞥过碗里的荷叶清茶,顾钦辞立马端到她嘴边。又看了眼细瓷小碟中的山药莲子糕,同样饭来张口。
末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雅间的摇椅上闭了杏眼:“我再睡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回去也不迟。”
而她不知道的是。
方才在玄清观上,她随老主持进到藏经楼借道文时,顾钦辞并非始终在楼外等她。
男人旧路折返,去了一趟泉石道长的药庐。
他向泉石道长讨要一种秘药。
能够使男子避子绝育的迷药。
泉石道长不解望着他:“陛下已然身子有损,熙平郡王何必多此一举。”
顾钦辞的回答很简单:“我想陪着她。”
泉石道长狐疑:“王爷难道没想过……”
“没有。”顾钦辞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想听到后面那几个字,以最快的速度打断,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不爱宁扶疏。
更没想过娇养外室,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不是用自绝后路,来证明他的爱可以永恒。
而是因为坚定地相信永恒,所以自绝后路。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永远效忠于他的陛下。
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他的全部,做她的臣。
如教徒信仰神明,他虔诚地信奉他的陛下。
顾钦辞从泉石道长手中接过秘药,刹那间,面色如常地吞下。
而这些,宁扶疏都无需知道。
他会陪着她。
像皓月长风周转骄阳。
像星河万顷永不坠落。
暮色四合,回到寝殿。
两人还没下步辇,就看见一名宫女在门外频繁地踮起脚尖张望。宁扶疏认得她,是舒太妃身边的人。
听见轿辇宫铃脆响,宫女立马迎上前:“奴婢给陛下请安,我家娘娘想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补充:“有一件事儿,不知算喜事还是算坏事,娘娘不敢草率定夺,想请陛下拿主意。”
舒太妃本是长公主府影卫,能让她派贴身婢女亲自来请的事情,必定不简单。宁扶疏让顾钦辞先回宫等她,可身边人紧扣她的手指不肯放。
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哪里不知晓这人寸步不离的占有欲。她回握住顾钦辞的手,他们一同前往。
宫人悉数屏退,是一桩宁扶疏没想到的事。
舒太妃怀孕了,三个月的身子。
是宁常雁的。
“你没吃避子药?”宁扶疏下意识问出这一句。毕竟人是被她派去刻意接近宁常雁的,影卫自背上这层身份,学的第一门课便是无心无情,就算她没特意提及,有些东西也心照不宣。
“自然吃了。”舒太妃撇嘴苦笑,“所以属下才会这么震惊。”
她问:“陛下作何打算?是想留下这个孩子,还是以绝后患?”
宁扶疏看着她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这是你的孩子,我没法替你做决定。”
舒太妃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属下这条命是陛下给的,万事只听陛下差遣。”
宁扶疏微默:“那便生下来。”
“但他不能是宁常雁的孩子。”
否则宁常雁遗孤的身份传出去,不利于王朝安定。
她把消息压了下来,负责照料舒太妃身孕的太医产婆和宫女太监,都是黄归年挑选出来的,绝对值得信任,嘴巴比铁桶严实。六个月后,舒太妃在后宫秘密产子。
是龙凤胎,一男一女。
又三月,宁扶疏在章华台大宴群臣,名为庆皇子与帝姬的百岁礼。
宴上,百官再度面面相觑,一如劝谏陛下采选公子那日的大朝会。对突然冒出来的皇子公主,不明所以。
依旧是太常寺卿顶着压力站出位列,小心翼翼开口:“臣斗胆,敢问陛下,这小皇子与小帝姬是谁的孩子?”
宁扶疏手里捻着灌满茶水的酒盏轻轻摇晃,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说道:“自然是朕的。”
“可……”太常寺卿面有难色。
他们如今的这位陛下自登基以来,勤于政务,每逢五日一次的朝会必定早朝晏罢,这是群臣有目共睹的。还有同样众目昭彰的,是陛下的容貌与体态。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乃当之无愧的大楚第一美人。
但问题是,压根没有怀过孕啊!
联想到一年前,他劝谏陛下绵延子嗣,最终却因熙平郡王力排众议而不了了之的那件事。太常寺卿神色一顿,嘴角不由自主抽搐起来,再启唇,语气平添上几分严肃,打破了席间喜乐融融的气氛。
“陛下请听臣一言,您不愿广纳后宫,这采选之事暂缓延后便是。可如何能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入皇室玉牒。”他顿了顿,重重叹出一口气,“陛下乃天子,不可如此胡闹啊!”
“卿家慎言。”宁扶疏搁下玉盏,沉着神色睨他,“把朕的皇嗣说成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你该当何罪?”
太常寺卿跪地请罪,却依旧没松口:“臣知罪,但老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陛下今日若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日后小皇子与小帝姬长大,难免不会有流言传到他们耳中啊!”
宁扶疏早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她抬手吩咐:“……既如此,来人!”
“乳娘把皇子和公主抱过去,让卿家仔细瞧一瞧,孩子究竟长得像不像朕。”
两个孩子躺在襁褓中,肤润如玉。刚喝过母乳的小家伙精神头十足,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着。
太常寺卿凑过去一瞧,霎时愣怔:“这……这……”
他半张着嘴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何?”宁扶疏饶有兴致望着他。
太常寺卿垂眸又看了两眼,这两个孩子皆生得一双杏花眼,和陛下甚为相似。尤其是小帝姬,眉形与唇形简直和陛下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满席同僚的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催促着他给出答案。
太常寺卿觉得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反复拉扯。
其中一个告诉他:你都瞧清两个小家伙的眉眼了,分明就是陛下的孩子无疑!
另一个则提醒他:陛下没有怀孕过!陛下没有怀孕过!陛下肯定没有怀孕过!
人都说五十而知天命,他活了足足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诡异离奇的事儿!
他终是咬着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皇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确是陛下所生,但请陛下恕臣再斗胆一问,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何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啪”的一道银箸拍案声蓦然响起。
寻声而望,只见始终埋头吃席,对四周议论充耳不闻的熙平郡王忽然抬起了头,眉头仄皱,俨然不悦。
他声线森冷:“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太常寺卿又看见了熙平郡王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摩挲剑柄。
顾钦辞道:“陛下身边只有本王一人,孩子的父亲自然是本王。”
像是觉得单凭这一句话还不足够具有信服力,他微微昂首挺胸,复又拔声盖过丝竹管弦悠扬,似宣布圣旨般郑重:“既然诸位大人对陛下的家事这般感兴趣,为了让众卿家安心,也为了社稷安定,本王就不隐瞒了。”
“孩子是本王怀孕为陛下生的。”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刚饮了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去,生生呛在喉咙里,咳嗽连连。
“老张,你掐我一下,我没在做梦吧?”
“没做梦,也没听错,王爷说他有孕。”
“可王爷是男人啊,怎么可能会怀孕?”
“诶,你们说,这事儿武康侯知道吗?”
“其实也说不准,我在有些书上,确实看到过男人怀孕的案例。”
“什么书?快说来听听。”
“不是太入流的典籍,就是街头随便一家书肆都有卖的小话本。”
“话本里的故事怎能当真,都是编的!”
“也不一定都是假的吧,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咱们没见过的奇闻异事,或许真的有男子可以怀孕呢?”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陛下是真龙天子,王爷身为皇夫也是天选之人,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这么说也对,男人怀孕的话和女人怀孕多少有些不一样,比如说肚子不会挺起来。”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陛下和王爷始终风雨无阻地上朝!”
“听你们说的,我都想怀孕生个崽了……”
一炷香的时间,朝臣们自动消化了熙平郡王为陛下诞育龙凤胎的事实。
再加上宁扶疏神色凝重,一本正经地道:“事关大楚宗庙社稷,朕,君无戏言。”
少有存疑的官员也变得深信不疑。
是日,太史令在《楚史》记下:景泰初年二月初八,熙平郡王顾钦辞深得圣眷,为帝诞下皇子帝姬。
流传百世。
月明星稀,宁扶疏伏在顾钦辞膝头,把玩着他腰间绶带丝绦。
“我如今就盼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性情别同宁常雁一个样,文武才德也要胜过我们。等他们长大些,便将这江山交给他们。到那时,你我也可以如沁阳姑姑般,游赏烟霞,过一番神仙眷侣的悠闲日子。”
顾钦辞替她擦拭刚梳洗过的湿润长发,突然出声:“疏疏,你这样值得吗。”
推翻昏庸无能的宁常雁,却又将权力至巅还给宁常雁的儿女。好似自己什么都没有捞着,反倒日夜操劳,为朝政操透了心。
宁扶疏翻了个身,仰面朝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还记得这句话吗?很久以前,你教给我。”
彼时她穿越来这个耳熟能详却也万分陌生的地方,对一切都懵懵懂懂,那是顾钦辞教给她的第一个道理。皇亲贵胄,吃的一米一粟,穿的一针一线,受万民供养,便不该享一己之福。
她笑道:“虽说江山兴亡,我们谁都无法预见,大楚的繁华能延续到哪年哪月,也不凭我们说了算。但凡事求个无愧于心,由我来多守大楚二十年山河锦绣,再让时空回到正轨,值得。”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没那么无私。”
顾钦辞问:“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宁扶疏眼皮子眨动,手指在被褥下窸窣摸了摸,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枚私章。她捻着顾钦辞腰带的手倏尔用力一抽,搭在双肩的袍子松松垮垮敞开。男人身前的伤疤早已痊愈,只余留些许极淡的印子。
她拿起私章,篆刻着“宁扶疏”名字的明媚殷红,重重按在顾钦辞凹凸有致的腹肌上。
宁扶疏眉梢微吊,杏眸盈满燎原妩媚。望他,笑得花枝乱颤,朱唇抚过肌肉,呵气如兰。而后,吻上了专属于她的印记,吻得深深浅浅,晕开一片艳丽的濡湿。
“横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的无私是河清海晏,春和景明。
她的自私是良辰美景,目成心许。
而他的无私,始终没有改变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却在某一天,上天将宁扶疏恩赐予他,成了他的自私。
从此,胜过世间一切不朽。
作者有话说:
芜湖,正文就到此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