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对方把火力全然集中在投掷物来源时,威尔也避无可避。还剩最后一枚炸弹没扔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左肩中了一枪。运动系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这次威尔不能再简单快捷地切断肩膀的知觉。他尽他所能稳定住姿态,投掷出最后一枚炸弹,跌坐在甲板上。他的脑中一片眩晕,一时间完全无法动弹。
赵艾可同样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掩护的吊艇架后,她朝威尔笑了笑:“原来你这么擅长枪战。这是派遣专员的训练吗?”
“不是。”威尔说。他看得出来赵艾可的视线颇有深意,正好,他也有许多话要问赵艾可:“我们找了你很久。”
“你先等等,”赵艾可皱眉打断了威尔,“我感觉你的机体好像不太对劲。让我看看。我跟着阿娜学过一些基础的赛博格机体维修。”
他知道。威尔感觉自己无法控制四肢行为,这具赛博格机体已经快要坏掉了。他加快了语速:“不,你听我说。”
楚恪醒来时,舰桥上除他以外空无一人。沉沉黑夜里,破冰船上风平浪静,丝毫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唯有甲板方向飘来硝烟的气味。楚恪的后背仍然很疼,疼痛造成了一种晕眩感,他看了一眼终端。他昏迷了大概半个小时。
楚恪向船舷走去,刚出舰桥便看到了浮冰船后几百米外的一点灯光。他辨认片刻,看出那是一艘渔船。它似乎失去了动力,随着水流缓慢地飘荡着,楚恪没有赛博格的光学视觉能力,但他能猜到渔船上是谁。他心中一紧,大步跑向船尾甲板。
甲板上的灯光照亮了破冰船与附近的海面。从船舷到船尾一段都是子弹烧灼的痕迹,可以想见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没有血,因为赛博格是不会流血的,他们连泪腺都没有。这些功能有什么必要呢?赛博格从不伤心,他们并没有心脏。他们受伤,便替换零件;他们疼痛,便切断感知。只要头颅那层保护不被击穿,人类裸露的大脑还在机械壳子里工作,他们就是完好无损的。
楚恪希望威尔是完好无损的。
他在吊艇架下看见了威尔。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像某种未完工的蜡像,或者用坏了的傀儡。有那么一瞬间,楚恪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跪在甲板上托起了威尔的上半身。
楚恪在威尔肩膀上看到了枪伤,肩关节的液压缓冲液从中流淌出来。威尔腿上也有同样的伤口,但楚恪毫不关心,看都没有去看一眼。他一心在打开威尔后脑处的面板。楚恪只有左手能自如地活动,这并不容易。
楚恪花了大概五分钟才终于成功打开面板,这五分钟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看到那三盏闪烁的黄灯时,楚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威尔的大脑还活着。
楚恪庆幸自己读了那本《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他紧急地回忆着书里的内容:哪一盏是通用信号,哪一盏是西科系统的设计?哪一个颜色指证哪个生命体征,哪一种闪烁频率又对应什么等级的处理方式?
痛觉过载。楚恪终于从前几天的记忆里找回了这个词,这就是威尔的问题。楚恪不再像二十岁出头时那样过目不忘、条理清晰,但至少他还记得这个问题如何处理。楚恪无心思考威尔究竟是为什么会过载、痛觉过载的感受又是怎样的。想那些徒劳无益,只会让他手抖。楚恪必须做他该做的事。
他把威尔放平在甲板上,然后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楚恪深吸一口气,手稳稳举起刀刃。
他是在斩首。
楚恪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但他注视着威尔的视线并不因此而动摇。刀刃沿着人工皮肤切开威尔的脖颈,缓冲液从缝隙喷出,其下没有血肉,而是大量的精密零器件。楚恪扔下匕首,伸手沿着切口摸索着,在后颈处摸到了一处凹陷。沿着那处凹陷,他用右手辅助,左手用力,折断了威尔的脖颈。连接件在暴力下分崩离析,暴露出核心的一排信号线,像人类的气管。
楚恪重新捡起匕首。刚才折断威尔脖颈后,他的手便开始发抖了,或许是用力的后遗症。现在他手掌心全是冷汗,整只手直到小臂都被缓冲液所浸没,连捡起匕首的动作也数次滑脱。一部分的他在呐喊:你杀了他!另一部分的他说:你在救他!楚恪无法确定哪句话是真的。他感觉冷汗像泪水一样沿着面颊滑落衣领上,又滴落在威尔无知无觉的头颅上。
一、二、三。
首先切断第三根。
四、五、六。
第六根,然后第五根。
七、八、九。
同时切断第七根和第九根。
现在打开威尔的后脑,看看他的大脑信号:第三盏灯熄灭了——熄灭了?应该熄灭吗?一阵阵恐慌蹿过楚恪的背脊。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如果楚恪是赛博格,此刻他可以开启辅助功能,或者干脆关掉情绪渲染,但他不是。他得将威尔的性命扛在自己肩上。
——他扛得住。
十、十一、十二。
切断第十一根。然后再检查一遍信号。
楚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第一盏led小灯。他从未在威尔清醒时如此凝视过他。那时他恐惧,现在他更加恐惧,但某种迫切压过了恐惧也压过了疼痛。楚恪注视着,闪烁——闪烁——闪烁——
绿。
匕首从楚恪的手里跌落,他如梦初醒,在它沿着甲板滑进大海之前捡了起来。这是楚恪身上唯一的切割工具了,他不愿意把威尔留在这里回舰桥去找工具箱,也不想用牙咬断剩下的那些信号线——虽然原则上他上牙齿也不影响什么,这些信号线并不与大脑所处的环境接触,不必消毒也不必注意切口整齐。
楚恪把剩下所有的线一起切断。在最后一根线脱离链接时,他看见威尔后脑面板上第二盏小灯停歇了片刻,随后闪烁的黄色变为了闪烁的——绿色。
忽然之间,那些被肾上腺素强行压下去的疼痛卷土重来,重重冲击着楚恪的神经。他感觉拗断威尔脖颈的右臂疼痛不堪,那块支撑体的异物感如此严重,仿佛在啃噬他的血肉。痛感让楚恪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背,双手却将威尔的头颅牢牢抱在了怀里。
三盏小灯,第一盏代表大脑的健康状态,第二盏代表意识的清醒程度,第三盏代表跟赛博格机体的交流进程成功与否。现在,他切除了威尔的身躯,那些仿生材料的痛觉神经传导不会再闷头给威尔的脑子灌输痛苦,痛觉过载已被解除,大脑状况恢复良好,只等威尔清醒过来。
楚恪确定威尔能清醒过来。他必须。
第25章
楚恪分了两趟把威尔的头颅和身躯分别带回了破冰船的舰桥。他将头颅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座椅上,机体身躯则随手丢在一边——实际上,楚恪记得把那具sym-1型赛博格机体的身躯带回来完全是因为威尔做过一些改装,或许威尔会想要回收那些改装数据。
楚恪在破冰船上找了一圈赵艾可。他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却注意到一侧吊艇架上的快艇消失了。如果他没记错,那是一艘有引擎的高速摩托快艇。赵艾可又一次从他们面前逃开了。不过这次,楚恪不打算再去找她。他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急救、搬运和这段搜索花费了半个小时,现在,那艘失去动力的渔船已经被他们甩开近十海里了。楚恪随手替他们报了个外海求救,备注了自己的探员号和对方的袭警行为。三战后的海上行动近乎于零,海参崴的港口已经停用了很多年。这个求救信号被处理恐怕还得花上一两周的时间。
越长越好,楚恪想。
破冰船还在正常工作。甲板防火做得很好,枪战没有引起火势。楚恪检查了一遍船体,回到舰桥,确认了破冰船的航线。他不知道赵艾可想去哪儿,他也不关心。他只想先回十五区给威尔换个赛博格机体。
但这件事容不下他的意见。
破冰船的控制权还在赵艾可手里,她提前设置了一段航线,又轻易从他们手里溜走了,那么在到达赵艾可定下的目的地之前,楚恪无法改变航线。楚恪倒是可以呼叫求救,但问题与那艘渔船一样,短期内指望不上,还不如等这一段航线结束后接管破冰船来得更快。
楚恪核对了破冰船的运行状况,然后回到了威尔的头颅面前。现在,他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等待。
威尔醒来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他甫一睁开眼,楚恪便注意到了。楚恪原本是等着威尔开口,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正坐在威尔侧面,而现在的威尔根本没法儿扭头来看他。楚恪抓住威尔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到自己面前。
“你醒了?”楚恪问道。
sym-1型赛博格那张罗马雕塑般英雄主义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玻璃眼珠与他对视。楚恪从中仅仅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刻。楚恪深吸一口气:“说话,威尔。”
“……抱歉,”威尔说,“我只是……不太明白状况。”
楚恪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