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很难相信另外一个人。毕方认为这并不是什么缺陷,而是长期经历危险后留下的本能反应。他曾经无数次在约会时被刺杀,似乎人们都非常相信,在床上杀死一个alpha是最容易的——因为那时他们最脆弱。
毕方不是害怕。甚至有时候,他是明知结果,主动去面对这样的风险。冒险会让他心情愉快,看着对方从笃定到惊慌是一件享受的事。
只是这样的享受多了,也会变得无聊。游戏只在一个人想要做游戏的时候才是有趣的,其他时候,它仅仅是一种负担罢了。
毕方喜欢刺激,也喜欢冒险,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有信心掌控并享受全局。
谨慎与冒险看上去是完全矛盾的。有时候毕方会审视自己,觉得这种矛盾大概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比如他的傲慢。
银素无法说服他,于是给了他另外一个选项——饲养宠物。
毕方同样把这件事当做了耳旁风。后来他偶然买下了芮白。芮白曾经解决了毕方的一部分情绪问题。但他现在拒绝回应毕方。
这让毕方觉得不快,甚至有更暴虐的念头。当然他不会那样做。芮白正常时是很好,很可爱的小家伙。他带给了毕方很多满足和安慰。毕方认为自己是喜欢他的。就算有一天不喜欢了,他也会给芮白安排一个可以保证其后半生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的去处。这是芮白应得的。
缸中的人鱼在短暂的受惊后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姿态。毕方毫不留情地再次敲了敲鱼缸。人鱼这一次紧紧地蜷缩了起来。信息素的味道消失了。
毕方放下了手,突然对银素道:“他打算一直这样么?”
“我不知道。”银素诚实道:“他受到过严重的创伤和惊吓。我想,当他认为环境安全时,会展现出更多有趣的行为。”
毕方拉开了帘子。鱼缸里静悄悄的,缸底有一只小篮子,里头是未加工过的块状鱼肉——银素投了食,但人鱼似乎打定主意想把自己饿死。
“它的智力水平怎么样?”
“按照基因说明书的话,似乎和人类差不多。但是个体之间肯定存在差异……我不能确定。它几乎没有展现出什么自然行为。”
“可以听懂我们的语言么?”
“这要取决于他之前的生活环境。”
人鱼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像是不存在。它始终维持着那种木然的状态。毕方后来再敲击鱼缸,它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毕方怀疑它已经没有给出回应的体力了。
他的怀疑是对的。一个标准时之后,生命计数仪的指标突然掉到了死亡临界值。银素不得不再次向水中投放镇静剂,然后探入机械手臂,为他进行检查和注射营养剂。
那种淡淡的,血与海水般的信息素气味重新出现在了空气里。
舷窗之外,阿克那的夜幕降临了。毕方没有开启照明,而是让房间自然而然陷入了黑暗之中。舷窗外是阿克那的夜晚。城市在地平线的尽头,像一串闪耀的光点。而星舰近处只有岩石,被人造卫星的反射的恒星光所照耀着。
不知道为什么,毕方忽然觉得那光芒看久了令人有些眩晕。
银素在他耳边警告道:“性激素水平超标,睡眠严重不足。您已经超过一百四十个标准时没有睡觉了。意识暂停综合症的发生风险已升至89%。请您尽快休息,醒来后我会为您安排缓解项目或抑制剂注射……”
“不。”毕方言简意赅:“我很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意识暂停又不会死人,再说我还有你。”他低头看着悬浮屏上的催化器数据分析图:“等黛西回来再说吧。”他随手把监视人鱼的那块悬浮屏放到了工作用的悬浮屏边上。
机械设备撤离后,人鱼很快再次醒了过来。悬浮屏中,它的神色茫然而困惑,又似乎带着深深的绝望。就在毕方以为他要重新蜷缩起来的时候,它终于动了。贝壳的门被轻轻推开,人鱼看着外面。
毕方忽然起了兴致。它在看什么?外面明明就是黑的。
不知到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人鱼终于第一次在毕方的视线里离开了那间小屋。它摸到了缸底的篮子,动作停了下来。许久之后,人鱼把篮子提了起来,艰难地向水面游去。
房间里非常安静,一时只有帘后极轻的水波声。毕方在屏幕上看到它无声地浮出水面,试图将篮子推出鱼缸。
水面离鱼缸边缘有距离,它似乎没有力气把东西向外抛,只能以这种笨拙而艰难的方式行动。篮子几次差点儿脱手,可它还是固执地把它向上推去。
毕方踩着柔软的地毯,悄悄走了过去。他很久没有这种兴致勃勃的感觉了,就像是一只无聊的野兽终于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墙壁上的机械手出现了,毕方轻捷地跃了上去,让机械手将自己送到了鱼缸上面。
就在那个时候,人鱼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篮子被它的指尖高高顶到了鱼缸边缘,翻了出去。它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阴影便落了下来。
毕方一把抓住了它细弱的手腕。
四目相对,毕方从它灰中泛蓝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惊恐。然而恐惧似乎只有一瞬,很快,人鱼的神色重新被认命般的木然取代了。它没有挣扎,只是闭上了眼睛。
手心里的皮肤湿淋淋的,摸起来冰凉滑腻。皮肤下骨头的形状清晰可见。毕方抚摸着人鱼的颈后腺,掌心下的人鱼在轻轻发抖,属于人鱼的信息素气味飘了出来。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信息素的气味也飘了出来。
毕方皱起眉头。
银素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您要做什么?”
“看看它。”毕方言简意赅。说完,他就松开了手。
失去支撑,人鱼向水中沉了下去。它睁开了眼睛,眼里出现了一点困惑。毕方歪头看着它,人鱼如梦初醒,转身飞快地游进了海螺壳。
门关上了。毕方看见它在悬浮屏里重新蜷缩起来。
它想死。它在等待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毕方眯起了眼睛。还真是令人不快。他乏味地想,真是可惜了。也许随它高兴才是正确的选择。
就在这时候,星舰突然震动了一下。
赤轮道:“检测到地震,九千公里外出现核武器交火。正在搜集数据信息。”
打起来了么。毕方想。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奇怪的是,摇晃仍然在继续,毕方扯了扯已经很松的领子,对赤轮道:“或许你应该暂时悬停在空中。”
“我正是这样做的。”赤轮回答道。
毕方突然意识到,不是星舰在摇晃。眩晕再度袭来,他突然眼前一黑,跌入了水中。
在那短暂又无尽的下沉中,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母亲哭泣道:“他是个好孩子……他本应该是个好孩子……全部都是我的过错……”
“我们必须为此负责。他也一样。”那个男人声音低沉:“犯了错误,就要接受惩罚。是我管教不严……”他涩然道:“我原以为,多给他一些关心和鼓励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