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睡前的谈话让他回想起了年少学艺时的往事,这天徐郁青竟然梦见了山中的岁月。
梦里的情景很真实,但画面和故事似乎都经过了一番美化,让他一下就能从那种不真切中醒悟到此乃梦境。
他看见自己正坐在简陋厨房里一张半旧的桌旁,面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令人眼馋的饺子。四周的光线是暖黄的,洋溢着温热的幸福感。小小的他拿起筷子,一脸期待地就要下箸,一旁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却又伸手递来个小碟子,语气轻柔地说:“郁青,给你醋。”
小徐郁青抬手让他把那碟醋放在跟前,还抬头对对方笑了一下,然后欢天喜地地埋头吃了起来。
是了,徐郁青记得这是他十二岁那年。除夕当夜,是谷临风给他煮了一碗味道不怎么样的饺子。那饺子绝对没有梦境里看起来这样诱人,谷临风的语气也不可能这么温柔,而他自己更不可能还特意抬头对那人笑一下——但那碗饺子,他记得他确实吃得很干净。
那年除夕,他按例下山回徐家大宅过年——但那宅子早已是些与他全无关系的人,到这一年,连唯一疼他爱他的祖母也去世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徐家大少爷,不过是一个生父不待见、继母欲除之而后快的存在。没了祖母,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那宅子里似游魂一般待了半日,往来忙碌喜悦庆祝新年的人好像谁也没有看见他。回转自己房里,炭火已经熄了,冻得透心凉。他当然能转个身叫个下人来添添火,但走出门看见院子里热闹景象的一瞬间,他突然就闭了嘴。
没人想起过来叫他去吃团年饭,他就自己在那冷冰冰的屋子里坐着发了半天的怔,听见外面烟火气十足却与他无关的热闹,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猛地一下起了身——因为坐得太久麻了腿,还险些摔了一跤踢翻了炭火盆。
然后他飞一样施展轻功,逃命似的连夜跑回了山上的破茅屋。那天师父和谷临风在厅堂里过着年,虽然只有两个人也显得欢腾喜庆,他远远就听见了师父喝多了又在那儿哼着不成调的狂歌。谷临风大概是劝了几句,师父当然不听,又说他大了,该喝些酒了,就听见谷临风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
他没有推门进去。
头脑放空地走了几步,他一推门才发现自己到了小厨房。厨房里没人也没点灯,黑漆漆的,他肚子挺饿,翻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吃的,最后勉强找到了半个冷馒头,委委屈屈地坐在那张半旧的桌子旁啃了啃,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谷临风推门进来了。他手上拿着一盏灯,推门进来见是他在这儿啃着馒头哭,显然愣住了。
他们关系一向算不上太好,何况徐郁青已经十二岁了,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丢面子?赶紧甩掉手上那半个冷馒头,伸袖子就揉了揉眼睛,打算站起身来就走回屋去。谁知道这半宿又是奔波又是挨冻,腿脚很不利索,站起来又跌了回去。小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有点气恼地先声夺人:“你来干什么?”
谷临风像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伸手关上厨房的门,将冷风隔绝在外,又把那灯放在桌上。只是灯放近了,徐郁青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更清楚了,让他很有点窘迫。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谷临风问他了:“你是饿了么?”
他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大年夜跑了回来;也不问他为什么哭了。只是问他:你饿了么?
这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所以徐郁青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就有了那碗饺子。
饺子并不特别好吃,谷临风递给他醋的时候也不过“喂”了一声。他全程埋头吃,吃过后等谷临风收拾完了,举着灯跟他一起回了房间——那时候他们还住在一间。
走进房时听见旁边屋子里,老头子发梦又起了什么瘾,睡梦中竟哼唱起了几句高亢的戏词儿,喝醉了含糊不清,根本也听不真切,他都听乐了。
谷临风等他进屋,关上门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睡前把自己擦热乎了,大过年的,别病了。”又说:“明天可别起太晚,跟师父要拜年红包去。晚了他又跑下山了,去年就借这个赖皮的。”
他这时候是真对着谷临风笑了笑:“他都醉成这样了,明天肯定跑不了!”
谁知道第二天起床,那老头儿还是照例在大年初一跑下山去串门子了,红包依旧没了踪影。
徐郁青总觉得,如果要在美梦中回忆什么,应该是梦见那老头儿没跑成,给他发了个大红包才是,结果竟然把那碗饺子美美的重吃了一遍,这叫个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