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没等安澜话音落地就跑了,再不跑,他的口水就流出来了。
安澜看到了年年连着吞了好几口唾沫,他吃完饭后,用白纸包了三块蜜三刀,然后坐在小火炉边等年年。
他知道年年馋烧饼,三奶奶打的烧饼也足够多,吃完午饭,还剩十几个。
可那是王家奶奶的,不是他的,他自己都是在白吃白喝,没权利用王家奶奶的东西送人情。
他曾经想过给王家年年些钱,让自己每天拿一些食物回房间,练字时找理由给年年吃,可他反复思考后,推翻了这个想法。
一是王家奶奶不可能要他的钱;二是这样一来,他成了乐善好施的好人,把王家奶奶推到了不仁不义的位置上;三是王家奶奶多招待他一个可能还行,再每天管年年吃一顿饭,粮食不一定够。
现在的形势,就算王立仁是公社副书记,也不敢私下购买太多粮食,被对立派系的人抓到把柄扣个投机倒把的帽子,那就完了。
安澜只能每天贴补小孩几块点心,让他不至于在寒冷的冬季每天饥肠辘辘。
年年没有等吃完饭,他端着碗就过来了,兴致勃勃地跟安澜说以前村里人办丧事过程中发生的趣事,比如,东柿林一家,出殡的时候,招魂幡刚举起来就被风刮跑了,连续写的三个招魂幡,都没能坚持到墓地。
正好那家的孩子不孝顺,这件事就被当做了他们不孝的实锤,这家的孩子跟外人发生矛盾时,都不敢理直气壮地吵架,因为他们一张嘴,对方一句“不愧是使四个招魂幡才给老父亲送到地的人,真厉害呀”,他们就没脸继续开口了。
安澜说:“今天如果招魂幡也断几次,那就好了。”
年年说:“我也是这样想咧。”
可大风连续三次刮断招魂幡这种事毕竟不常见,为张家办事的成年人跟安澜和年年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更喜欢用计较容易掌控的方式惩罚那些过于恶毒不孝的人。
年年和安澜一出门就碰上了一拖二的保国,没走到井台又被高永春、高大庆追上,到了井台,保国手里拿着一个馍从张牛犊家冲出来,加入到了他们中间。
张牛犊家在路北,但棺材和扶灵送葬的人要在大街中央进行各种仪式,站在路南的井台附近观看视野更好。
问题是,安澜和年年他们一过去,没人看张家大门口忙忙碌碌准备抬棺材的人了,全都扭头围观安澜。
安澜虽然已经来三个多月了,可除了去过合作社两次,平时极少走到王家家庙以东,他平时出去晨跑的时间也比较早,很少和队里的人碰头,所以东边这些家的人很少见他。
年年发现所有人都看向安澜,有点着急,他怕安澜厌烦,并且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他知道安澜不喜欢接触外人。
他轻轻拉了拉安澜的衣服说:“安澜哥,要不咱走吧,我其实也不是多好看埋人。”
安澜笑着抬手,揽着年年的肩膀看向对面:“我想看,我还没见过咱们这里的葬礼呢。”
年年看安澜的模样一点都不勉强,一下安了心,靠着安澜快快乐乐看热闹。
保国趴在年年耳朵上说:“我还想着安澜会烦气咧,他平常恁傲气,今儿咋镇好说话?”
年年推开保国,用口型替安澜辩护:“安澜哥一直都可好说话,他啥时候傲气了?”
保国也用口型争辩:“他来镇些天了,保山都不敢跟他贫气,他俩还是亲戚咧。”
年年:“那是保山胆儿小,不是安澜哥傲气。”
保国看保山。
保山使劲在他腰上捅了一下,也用口型说话:“你咋管恁宽咧,我跟安澜哥咋耍你也管?”
保国两头不落好,干脆不说话了。
年年夺过保山拿着却一直不吃的馍,一掰两份,一半给四国,一半给增国。
保山嘿嘿笑:“我其实早就吃饱了,是正好看见又有热馍出锅,暄腾腾的,就顺手拿了一个。”
年年说:“我就知。”
大街中央,放置棺材的木杠子和麻绳摆放好了。
王立仁站在沟堑上,对着张牛犊家的院子里大声喊:“准备移棺,孝子就位啦。”
他话音未落,院子里就传出一片高亢凄厉的哭声,紧接着,身穿白色粗布孝衫、腰系麻绳的孝子们鱼贯而出,足足有好几十人,每个人都用白粗布孝帽捂着脸,哭得十分卖力,其中又数段书英哭得最响亮最伤心。
孝子们的位置有严格的规矩,按亲疏关系排位,血缘最远的,跪的位置离棺材也最远。
具体到今天的张家,跪在二十米开外的,是高黑妮——也就是牛犊奶奶——娘家姐妹的孩子们,紧挨着棺材后的,是张大标、张二标和他们的三个姐妹。
张大标是长子,所以扛着招魂幡,跪在正中央。
张二标端着个瓦盆,跪在张大标右侧,瓦盆里还残留着一些灰烬。
这个瓦盆这几天一直放在棺材前烧纸用,相当于死者以鬼魂状态留在阳间时的饭碗,起灵前要摔碎,让死者带到阴间用。
张大标的大儿子张金斗抱着个里面种了一撮葱的瓦罐,跪在他左侧。
这个罐最后要埋在坟头,里面的葱以后如果长得好,象征着家里人丁兴旺子孙生活也好。
这三个人的两侧,是张家两个儿媳妇和三个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儿。
他们五人身后紧跟着的,是张家直系血脉的下一辈人,也就是张大标和张二标的孩子们;再往后,是张大标同辈的本家子侄。
看到孝子们全部就位跪好,王立仁高声喊:“移棺啦。”
院子里叮呤咣啷一阵响,可街上的人等了半天,棺材也没有抬出来。
王立仁找了个树靠着,点了支烟,消消停停跟于老全和张牛犊的堂弟聊天。
王立仁的烟都抽了两根了,棺材还没有抬出来,孝子们的哭声越来越小。
王立仁转向孝子们,和颜悦色地说:“从招魂幡就位开始,哭声可是一下都不能断哦,这是规矩。
人一老心眼本来就容易变小,听说人将变成鬼的时候,心眼会更小,还容易钻牛角尖,他们要是听不见孝子哭,会觉得家里的晚辈不孝顺,他们死了都没人伤心,那他们就会更钻牛角尖,不走了,留到家里,看谁不孝顺他就折腾谁。”
高亢悲惨的大合唱哭声再次响起。
王立仁转过头,继续和于老全说话。
院子里叮叮咣咣的声音继续响。
年年跺了几下脚,安澜把他的左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年年仰起头笑:“你布袋里热乎乎的,可暖和。”
他又看着跪在街中央的孝子们说:“木头得会儿移咧,他们可搁那儿冻着吧。”
安澜心里一动,问:“春来哥跟你说什么了?”
年年踮起脚,趴在安澜的耳朵上嘀嘀咕咕。
安澜听完,笑着说:“春来哥他们也够可以的,今儿零下七度,到时候,这些人还起得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方言注释:
1抬重:抬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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