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烈日,脚踩黄土。
绪以灼身上穿得干净整洁,但她觉得自己内心疲惫得和逃荒的人们没什么两样。
绪以灼胳膊往聂姑娘肩上一搭,说道:“这是我们走过的第三十六层了吧。”
聂姑娘闭了闭眼:“玄女已然越来越真实,也许从这一层出去,我们魂魄就可以归位了。”
绪以灼扯着聂姑娘跳下裂缝后就到了神魂境的新一层,之后她们又一起通过了几层,其中有的压根没有玄女的意识,有的玄女完全无法沟通,在第十九层的时候,她们总算遇上了一个能够沟通的玄女。
绪以灼面对会沟通的玄女不敢吱声,免得又挨上一剑,全程让聂姑娘开口。玄女出乎绪以灼意料的好说话,表达清希望玄女送她们离开的意思后,玄女都会将她们往外送。
在第三十六层,他们来到了一片正逢大旱的土地。
她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玄女去过的地方,来到新一层没多久,两人已经熟练地寻找起玄女的身影来。不知是不是已经到神魂境最外层的缘故,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见到玄女。
玄女不曾见到,却听到了陌生的人声。
绪以灼踮起脚尖往远处看了看:“是玄女记忆里的人。”
她们起初走过的几层里面只有玄女一人,但是越接近神魂境的外层,每一层包括的范围就越大,渐渐的也出现了玄女意外的人。
那些人和玄女一样能够看到她们,却无法像玄女一样,能够发觉自己只是存在于神魂境中的意识。
“过去看看。”绪以灼说道。
前方聚拢在一起的有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数人都是灾民模样,唯有一人与他们截然不同,裹着四层轻薄衣裳,背负长剑,看上去应当是一个修士。
远处看不出什么,走近一些后,绪以灼才发觉这些人间起了争执,修士面露诚恳,似乎在劝说着什么,然而看着他的灾民眼中有的只有猜疑与忌惮。
修士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为难。
绪以灼和聂姑娘都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影,走得稍微近了些后修士与灾民便都发现了她们。灾民看着她们的目光极其复杂,有恐惧亦有厌恶,而修士见到她们后眼睛里流露出喜色。
修士向她二人行了个礼:“两位道友。”
绪以灼回礼后问道:“发生了何事?”
修士叹了一口气:“我见此地有人易子而食,实在于心不忍,便劝这几位大哥大姐莫害稚儿性命。”
听闻此话,一个灾民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不忍心我们食子,难道忍心我们活活饿死吗?!”
修士干巴巴道:“我这儿有些钱财……”
“钱财?钱财能吃还是能喝!”灾民骤然抬高了声音,“我们只要食物和水!”
修士大多能够辟谷,出行会带食物的少之又少,绪以灼见那修士面露难色,料他也是如此。
绪以灼恰巧就是个爱带零食的修士。
她正想要说什么,却被聂姑娘扣住了手腕,耳边听见聂姑娘的传音:【别多管闲事,不管这些灾民得不到吃的会变成什么样,那都是已经在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了,我们看看就得了。要是因为你因为你对事情原来走向的破坏导致我们走不出去,我可跟你没完。】
绪以灼心里暗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修士商量道:“那我去别处给你们寻点吃的,你们暂且不要动手,等我将吃的带回来怎么样?”
灾民冷笑道:“仙长你这是糊弄谁呢?谁不知道天下不是焦土便是毒株,你能上哪弄来吃的?”
“是这个时候发生的事啊。”聂姑娘低低道。
绪以灼同样轻声道:“天变。”
远古时期,曾有十年被人称为天变。第一年天上不断降下天火,将江河湖泊焚烧殆尽,连海面也下降了足有三尺。庄稼与山林同样毁在了天火之下,焦土上有青黑的植物长出,却有着令人食之殒命的剧毒。
那十年,修士尚可活,明虚域的凡人却十不存一,过了数百年才恢复生机。
若眼前一幕发生在这个时候,那么修士确实没法从其他地方给灾民找来吃的。粮食与水源是天变之时最为珍贵的地方,修士若从别处拿食物来救这里的人,那个地方的人可能就会死。
灾民见修士哑口无言,嘲弄道:“您有善心,见不得我们这些凡人食子。您想救这几个小孩,干吗不把您的肉割给我们?”
站在他身边的妇人脸色骤变,用力扯了扯那人破破烂烂的衣袖。
“你怕啥!”灾民大声道,“难不成仙长的仁善都是嘴上说说的?听到不喜欢听的就要宰了我这个多嘴的凡人?!”
妇人惊恐地看向修士。
然而修士没有动手,他只是苦笑道:“您说得没错,我若是为了救这几个孩子害您饿死,不也与杀生无异?眼下民不聊生,他处的百姓也无余粮,夺他们粮食无非要他们性命,想来想去,也就我这一身血肉是余出来,少了些也不危及性命的。”
修士说罢,袖中划出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胳膊。
绪以灼脸色煞白,抬手就用衣袖挡住了眼睛。
聂姑娘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呵,小姑娘。”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
不慎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在暮色下仿佛一个个黑块,绪以灼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后,脸色又白了一分。
“都结束了。”聂姑娘在她身边坐下,“还不敢看。”
绪以灼闭着眼,都懒得和聂姑娘斗嘴:“我就是胆子小,不行吗?”
“仙道养出来的小姑娘啊,”聂姑娘托着腮,“不会一个个都像你这么天真吧。”
绪以灼道:“如果魔道那边这般水深火热的话,您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真的。”
“魔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各有各的过法。”聂姑娘道,“若是仙道的修士一个个都像刚才那个修士那般蠢,那我只愿生生世世做个魔修。”
绪以灼低声道:“我倒是挺佩服他。”
“愿意割自己的肉喂人,确实让人佩服。”聂姑娘道,“但蠢也是真蠢。”
绪以灼睁开眼,在人群中寻找修士的身影,只见修士并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而是在一棵枯树底下和灾民中的小孩说话。他看上去很想逗这些孩子发笑,但一双双黑沉沉毫无光彩的目光看着他,那些孩子神情麻木,仿佛是一个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别白费力气了。”绪以灼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们不是被当作孩子对待的,他们自己都清楚,自己只不过是这批人的食物罢了。”
修士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我不会让他们死的。”
说话的人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他。
“想不到啊想不到,”聂姑娘低声惊叹,“这一层里她竟然是这幅模样。”
与修士说话的人正是玄女,但玄女此时的模样彻底超乎了二人的意料,玄女穿着和灾民一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杂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脏兮兮的。
她们先前觉得玄女还没有出现,但是说不定玄女一早就在那些灾民中间,只不过她们没想过从那些人里头找罢了。
玄女在修士的对面坐下来,抱着小腿,下巴搭在膝盖上看着他。玄女问:“问什么要这样做……用自己的肉换别人活命?就算你是修士,你也会痛的吧?”
修士轻叹一声:“我不过付出一点血肉,痛就痛了,又不会有性命之忧,拿我自身的痛换得数条性命,不值得多了?”
玄女道:“他们还会饿的。”
修士淡淡笑道:“无妨,修士伤势的愈合速度不似凡人,这点伤两三天就好了。到时候,我再割下自己的肉便是。”
玄女疑惑地看着他:“我还是不懂。”
修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此番下山,便是为了救人脱离苦海,引人向善,这是我要走的道。”
远处,聂姑娘低笑了一声:“本座见过的佛修都没哪一个比他有佛心。”
绪以灼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疑惑地啊了一声。
“没什么,”聂姑娘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一副懒散模样,“我只是想,他这个道可不好求啊。”
天变之时,无人知晓究竟何处才有生机,只知自己若是停留在原地必是死路一条。天刚蒙蒙亮,灾民们又踏上了求生的道路。
修士毫无意外跟上了他们,绪以灼和聂姑娘就在这支队伍的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们能看出灾民们对她二人颇为忌惮,只有夜间停下歇息的时候她们才会靠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