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什么用?生活又不是戏剧,能平平淡淡的走到最后已经很难得,要不了太多观众满意。
可能身体这种东西,真的只有自己有数,别人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根本感觉不到事实怎样,医生说的也不能直接,总要让活着的人有个盼头。
半夜是宋北生第一个发现不对的,陈驰那会儿也睡不着,只是干熬。
医生护士哗哗来了两三个,陈驰弄不清楚这算不算严重,来人了应该是严重,但来的人看上去好像不算多。
但是从宋北生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严重得不是一星半点。
牡姨让他们推走了。
推进病房,门被一把反手关上。
一扇门阻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上边儿的灯骤然变红了。
宋北生站在门口呆愣了很久,就那么死死盯着磨砂的玻璃门,像是想透过这扇门看见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似的。
从凌晨快两点,一直到三点半,宋北生一直没动。
他这个状态,眼看着是什么也管不了了,陈驰好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哪怕是手里捏着的水瓶已经往外递了四五次,可手还是抖,想让他坐着的话还是没能说得出来。
能说什么呢?
说什么能有用呢?
如果真有用的话,还轮得到他来说么?
……很无解。
最后,陈驰还是低头给王达大寸这俩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先发了信息,再给菲姐和赵小别发。没到半小时,这俩都已经飞快地过来了,菲姐那边还没回,小别已经在上工了,今天估计值的夜班,回消息说工头四点让请假。
王达飞奔着过来的时候,连裤子都没穿好,穿了条五分的睡裤就来了,脸上满满流着的都是泪。
大寸比他稍稍体面些,好歹穿了条牛仔裤。
几个人一起站在病房外面,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得像是在等最后的判决。这会儿已经不是谁能怎么样的问题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眼下里面的医护人员是唯一的神,他们能做的只是祈祷,只有祈祷。
一个半小时里,医生连着出来了三趟,每一趟都有一份或者几份责任通知书要签,中间那趟来得最猛烈,下了病危单,好在是最后又救了回来。
小别赶来的时候,牡姨已经被重新推回病房了。
菲姐送完宝儿去学校,再赶来的时候,牡姨已经又醒了一次,可惜这次醒的时间甚至不到两分钟,无论他们说什么,牡姨甚至是不能摇头,或者点头,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见他们的话,听见了,又还能不能听懂。
还会好起来吗?
还能像以前那样思维敏捷地反驳挑刺儿吗?
能吗?
……会有神吗?
陈驰看着病房里的围了一圈的人,不管是哭没哭出泪,每个人都在哭。连隔壁床最爱闹腾的那些人,都被这块压沉沉的氛围闷得说不出话,只是沉默。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彭三水突然来了,手里还拎着个眼睛通红的宋宝儿,不知道从哪里让他拐出来的,学校安保工作活像是做给狗看。
“宝儿!”菲姐愣住了,原本还勉强止住的眼泪,在看见宋宝儿的那一刹那甚至是忍不住重新夺眶而出,“宋宝儿!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你不该瞒着她,你们也不该瞒着我。”彭三水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这句就没再说,“读什么书,读了书你们都不把我们当人看。”
宋宝儿倒是没再哭了。
她像是终于哭够了似的,默不作声地抱住她妈,小手轻轻地抚摸着菲姐的胳膊,视线看向病床上的牡姨,脸蛋绷得死紧。
彭三水沉默地站在人堆后边儿,也看着牡姨。
两个半大孩子一出现,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忍耐的意义。无声地泪流满面的小别抱着哭得快晕过去的王达,大寸也死死抿着嘴,似乎是不忍心再看,转过身去。
宋北生甚至是没有抬头,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什么也干扰不到他。
从手术室外边儿的走廊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不声不响地看着牡姨,唯一显露情绪的还是眼眶泛着几根红血丝。
陈驰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他只能是在一阵痛苦到极点的无言里,再一次的理解了宋北生的沉默,宋北生老是令他恼火的总喜欢什么也不说。有时候所有的不好状态,你不得不把它们全部关在身体里,时间长了就像养蛊戴面具,说不出喊不出,连哭都哭不哭,你根本变不了神情。
其实牡姨,跟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并不算多。
但她像是每个人小时候心里都曾经想要拥有的那种长辈,很有趣,很通透,严厉却一点儿不古板,可以把自己活得很好……她甚至是伟大又渺小,把身边的人都带得很好,没有一个是没良心的混蛋。
之后的两天,除了陈驰还每天去一下工作室,回一下家,再去一趟外边儿买吃的喝的,免得里边儿的人都熬坏以外,每个人都请了假,菲姐也给宝儿请了假。
唯独彭三水比较自由,学校管不了他,他可以自己给自己准假。
离中考还有一个半月,该学的学校都教了,他每天默不作声地拿一叠卷子过来,过来了就守着牡姨做。每天晚上九点多,做完了回学校给老师改,之后直接回家睡觉,第二天五点又拿着一堆卷子过来。
少年的长大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那就更好。
起码有人会为了他的成长开怀大笑。
其实按道理来说,牡姨的这个病情,医院出于人道主义,是不能允许这么多人在病房里陪房的。可问题就出在医生也好,护士也好,都好像是约定好了似的,谁也没提,就让他们那么待着,只有病危下单的那几段时间才勒令他们不能大规模聚集。
第三天中午,病危单已经收到了第四张。
牡姨鼻子里的管子已经拆了一根,换成了嘴里塞一根更粗的,看着都觉得喉咙猛地一哽,几欲想要干呕。
同样,她也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醒来过,只有偶尔动一下的手指,让她活着。
宋北生一直是没说话,从外表到精神,整个人的状态都很差。这几天他不仅是不说话,连睡觉都很少,只有撑不住的时候,才会趴一下,没到十五分钟又醒来守,没人受得了这么熬,他又不是钢铁人。
可这次谁也没再说他,王达也不跟他闹了,眼下的情况就是看一眼少一眼,宋北生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他们都有数,谁也没这个资格开口,让他停下歇着吧。
终于在第五天,医生过来又复查的那一个午后的四点。
其他人都得回去了,要上班的上班,要学习的学习,还是按着以前的轮班制来,要不然都得完蛋。陈驰在边上坐着,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字字句句都很清楚。
扩散到心脏。
衰竭。
手术许可的话,你是家属?
你……想清楚。
陈驰嘴唇微微颤动地看着他们,心下淌过一阵冰凉,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痛恨别人的普通话太标准。
你哪怕是口音重得让人听不懂呢?
宋北生沉默着闭了闭眼。
他没说话,也没回答,医生知道这是一个除非你急着病床上的人早点死,不然都很难立刻做决定的事儿,也没催促。
陈驰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也跟着冰了起来,分明是快要入夏的春天傍晚。
他心里乱,人就容易慌,只能是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维持住冷静。窗外斜斜射进的暖和夕阳像是油画,浓得要把每个陷在里边儿的人活埋淹死进这份橙黄。
牡姨想要的,他们都知道。
可是这个决定不是谁都有这个勇气下。
尽管不论是照着牡姨的意思,还是偏要勉强,都很难,不论是哪个决定,以后一定会后悔。但直到此刻,陈驰耳边依旧盘旋回荡的,还是牡姨尚且清醒的时候跟他说的那句话。
“难怪牡姨我最喜欢你。”
宋北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像是脱力似的,肩膀猛地往下一挎。
他张了张嘴,声音很哑地刚想说句什么,只来得及往外挤出一个“算”,就被一直盯着他的陈驰猛地打断。
“算了吧。”陈驰声音颤抖着,死死盯着宋北生。
医生看了他一眼,见宋北生没再说话,默认了,点点头,拿了张单子给宋北生看,紧接着就转身出去了,临走前让他们通知一下其他家属亲朋。
自从陈驰说了那句话,宋北生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直盯着床上的牡姨,跟生了锈的机器似的,动也不动,满是痛苦交织。
陈驰嘶哑着嗓音,像是困兽一般咬死着后牙捂住脸。
他明知道这个话不该他来说,可让宋北生亲口来说,他又实在觉得诛心未免残忍得太过,最后只能是深深地弯下腰,把脑门轻轻磕在了床沿。
隔壁窗那位抽烟抽得烂黑了肺的大爷,估计是年纪大了,也不舒服,觉少,下午四点就没什么精神,也睡不着,他听着这边的动静。躺在床上往这边看两眼,叹口气:“还年轻,有些事儿吧还是……我说句公道的,难受成那样了,她会谢谢你俩,真的。”
宋北生没说话,低头打开手机,给群里统一发了条信息。
发完了他就把手机放边上,也不想看他们的反应,心里有的居然还是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还能干嘛,没有牡姨的日子是什么样。
就这么……算了?
没了?
宋北生感觉自己很冷静地想着,甚至是看似理智地想着,这么些天过去了,他好像还是没准备好接受。
可眼泪总是先理智一步,一下子顺应着情绪滑落侧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个护士来了,一进门就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跟以前一样说说笑笑,一言不发地拆着各种仪器。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王达来了。
接着是大寸。
菲姐和宝儿。
小别,还有小别的妈。
……
彭三水是最后到的,他手里攥了一束鲜花,看起来很眼熟,像是院子里种着的,种了好久好久的几盆红色月季。
当然,也可能就是。
之后的发生的一切,陈驰都不太知道了。仿佛是亲自宣判死刑的压力,让他好像瞬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似的,只能是很麻木的听,很麻木的看,很麻木的感受每个人的触碰,但什么都藏不进身体。
意识慢慢开始回拢的时候,病房里又没人了。
牡姨不见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有彭三水拿来的那束花还放在床头,红红的,带着点水珠。
陈驰站起来的动作很慢,回过头时,才发现原来病房里不是没人了,宋北生还在,安静地跪在病床边的角落。
隔壁病床上那位大爷的帘子拉着,其实隔壁也有人在。
只是谁也没说话。
“宋北生,你站起来。”陈驰慢慢地走过去,一把拉住宋北生的手腕,他不知道宋北生在这儿跪了多久,但他知道宋北生不能再这么下去,他需要休息,需要吃饭,需要喝水……唯独,不需要更多的沉痛了。
宋北生静静地被他拉起,像是没什么力气地拖拽。
“回家。”陈驰紧紧搂住他,像是做完宋北生带着他似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生哥,别难过,是我说的……回家……我带你回家。”
宋北生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往外走,要拉开车门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指已经用力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淤着,却渗不出血。
“驰哥。”宋北生的眼泪再一次滚烫地落下,一颗颗地发烫,“驰哥……”
“嗯,我在的,哭吧。”陈驰拼命忍着不去看他,猛地一把松手撒开方向盘,眼含热泪地扭过头看向窗外。
宋北生浑身都在哆嗦,像是很冷,但他又热得看不清东西,眼前一阵模糊的重影,头昏脑涨得像是失神,压抑着喃喃嘶吼:“宋牡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不说话了,跟朋友们问句好,再跟牡姨问句好。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