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煜又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身处梦中,缘自明明打开的是走廊尽头的卧室门,进门后,步入的还是诡异走廊。
略一思忖,虞煜找出了解释。
无尽回廊。
他在江家典籍上见过这个据说业已失传的复合型高级幻阵,作用是隔绝与契鬼的联系,通过梦境在不知不觉中探寻迷失驭鬼师的潜意识世界。
按理说,虞煜现在不该清醒认识到自己身处梦境。
然而契印处传来隐隐冷意,令他几次三番想要阖眼的念头骤然消退。
虞煜尝试通过魂契呼唤k,那头有动静,却像是中间隔开一块厚厚的毛玻璃,只能得到隐约回应。
看来一时半会儿只能靠他自己了。
虞煜心中默念《灵咒》,指尖微动,一只由纯粹灵力凝结而成的流光笔倏然现身,落入掌心。
这便是他近段时日来的苦练成果,以灵力凝结而成的“咒言笔”,无需月岩纸的存在,即可凭空画符,落笔成真。
紧紧攥住流光四溢的笔身,虞煜举起它,顺便充当照明工具,照亮几步外被黑暗所吞噬的走廊部分。
他深呼吸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绝对是谎话,尤其是在与k短暂失去联系的现在。
见识过邵云亭被拖入地府的惊人场面,再加上这段时间里,阴差充当着他在玄学世界里的引路人,说是老师也不为过,无形中,在虞煜脑海里种下了实力威不可测的潜意识。
有大佬随时随地在身后罩着,底气不能说翻倍递增,起码也涨了十之五六。
“打脸未免来得太快了些。”察觉到不知何时对阴差多出的依赖,虞煜自语,“人果然容易有惰性。”
念及上一秒还历历在目,说“不会成为拖累”的放话场景,他抛却杂念,愈发谨慎小心。
“这是……”
走出几步外,周围冗静的走廊为之一变,变成医院过道,消毒水味飘散在空气中,令虞煜皱起眉。
上辈子的最后时光,他闻类似味道,闻得恶心。
虞煜走近护士台,瞧了眼年月日与具体时间:“快到时间了,现在我应该在楼下的花园。”
他往斜前方亮起绿灯的逃生出口走去,试图推开楼梯间门。
门推不动。
换间门,依旧如此,一直到他走完整个明亮却空无一人的医院过道,来到尽头的玻璃门。
玻璃门反光严重,门外什么也看不清。
虞煜按下门旁边的自动开启按钮,毫不犹豫走进去。
又是一条走廊,只不过这次,是花园小路。
料峭春寒里,鲜花反季节盛开得格外妍丽。
一如不远处围在花朵簇拥里,明明应该将近步入晚年,梦中相貌却还停留在青年时期、风华正茂的两人。
“果然是梦境,出现什么反常场景都很正常。”被完全忽视掉存在的虞煜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观望着前方依偎在一起的熟悉身影。
他知道他们此刻正在昵语着什么,甚至精确到每一个字。
因为,坐在轮椅上的是他本人,推着轮椅的,是他相伴走过一生的亲密恋人。
“我后悔了。”柯子夜俯身,从身后环住虞煜,将头压在他的颈侧,语带痛意,“早知今日……我无法看见你这样,整日整夜受病痛所折磨。”
“人渐渐老了,是会这样的。”虞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眯眼笑道。
近些年来的患病生活,令他脾气越来越糟糕,连唯一的徒弟虞丹青都难得到好脸色——唯独在柯子夜面前,才会平和下来。
“不是的,你的病,世界上无论多好的医生都查不出病因,每一个人都在重复对我说,你在一天天的、无可挽回地陷入衰弱……而这种怪病,始于多年前的某一天,突如其来,却无比猛烈。”
柯子夜说:“只有一种解释,这个世界在排斥你,催你早日离开。”
“如果不是我当年自私地执意要留下你,也许在下个世界,你早就拥有健康的身体,恢复青春的容貌,不至于连心爱的画笔都拿不起。”
“但那个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你的存在!”
自从结婚以后,虞煜向来不对柯子夜生气,几十年来,两人斗嘴时连个脸都没红过——特殊时刻的羞涩除外。
这一次,他扭过头,却刻意提高嗓音表达强调,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连串咳嗽,脸色苍白:“我想再多看你一眼。”
“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这么想……这是我心甘情愿向老天偷来的珍贵时光,必须要好好珍惜。”
替虞煜顺着气的柯子夜不说话了。
他的手无法抑制在颤抖。
“一辈子的时光,真的很短。”柯子夜低下头,尽力收敛好差点崩溃的情绪。
他干脆在花田里坐下,脑袋靠在虞煜膝边,不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也许我是真的老了,变得喜欢回忆旧事……我总觉得,昨天我才刚准备好戒指,谋划着如何向你求婚……一晃眼,怎么就……”
镌刻着“y&k”两人名字缩写的白金婚戒,柯子夜小心翼翼带了一辈子。
从白天到黑夜,洗澡都舍不得摘,尤其是刚结婚那几年,每夜连睡觉做梦都要习惯性压在心口,生怕哪天无意间丢失。
睡梦中迷迷糊糊凑近,打算伸手搂住柯子夜,反被戒指硌了无数次的虞煜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拿他没辙。
“下个世界……不,以后,要好好的活着,认真的活着,找到其他爱你的人。”柯子夜道,“不要随便凑合,不要孤独一人。”
虞煜惩罚性用指节敲了下他的额头:“说真心话。”
“……不要……不要忘记我。”柯子夜反射性脱口而出。
说完,他为之一顿:“如果……某天你会感到太过痛苦……忘记我也没关系,也许我也会忘记……”
柯子夜仰起脸,朝着虞煜轻声道,语气一字一顿。
“万一,万一能有再次相遇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重新爱上你。”
“我知道。”虞煜点点头,唇边也随之划过一抹微笑:“因为我也是。”
“我走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声音开始一点点变低。
虞煜愈发轻微的声音,只有靠柯子夜努力支起耳朵去听,才能辨认清楚:“我会记得每天给你写信的。”
声音变得断续零落:“真糟糕啊,我竟然在想……陷入永眠……似乎也不错……”
搭在头发上的手失去力气,宛如电影慢镜头般一点点滑落,垂下,直到体温被寒风带走,彻底覆盖上冰冷。
趴在膝盖上的人,强忍已久的眼泪终于涌出酸涩眼眶。
他轻柔揽住身前闭上眼,宛如陷入浅眠的恋人,眼眶湿红,慢慢起身凑近已然苍白失色的唇瓣。
“虞煜……”
风中摇曳的皱巴巴花朵,心碎而无声地笼住了最后的吻。
……
阴差试图伸手拨开花朵。
花朵却因靠近他而黯然失色,被困在蔓延而上的寒冰里,最后定格在失去生命力的瞬间。
花朵变灰的那一刻,阴差停下想要走近的脚步,站在原地。
他怔怔目送着男人取下婚戒,用绳子串起,挂在衣服里,随后推着无人的空轮椅离开。
一步步离去的背影,由青年时期的挺拔,染上中年时的风霜,又化为老年时的稳重风雅。
最后只看得见形单影只的孤独,不回头,迈入花园小路尽头的白光里,彻底无影无迹。
真奇怪。
抬起右手,阴差凝视着这只由魂体幻化出的手,尤其是空荡荡的无名指……良久后才放下。
由莫名感同身受升起的诡异错觉,令他开始烦躁不安。
呼吸间,阴差放下手,身形一动,径直飘向白光。
他得快点找到江瑜……不,也许该改叫那个奇怪男人的真名。
与他定下魂契的年轻驭鬼师,来自其他世界的天外来客,虞煜。
周身力量加剧波动,径直撕裂眼前幻梦,化作虚无。
……
离开花园小路,进入白光内,一条条新的走廊,重新出现在虞煜眼前。
不同的陌生场地眼花缭乱地变幻,移步换景。
“哪怕你是幕后老板,也要恕我直言……这很疯狂,去捕捉和追踪人的灵魂波段,这属于侵犯神的领域。”
“柯子夜,你是真的疯了!从你二十八岁开始,在不切实际的领域烧钱烧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明白吗?你的要求,现今科技水平根本不可能做到!起码再过一百年!”
“大哥,我理解你的悲伤……但你不能把林哥的遗体藏起来,应该让他体面地下葬,灵魂得到安息,不要再说他还没死,只是暂时离开的傻话了,这是自欺欺人。”
“你说他不叫林玉?虞煜是谁?”
“不是,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没问题吗?我帮你预约最顶尖的心理医生好不好?你需要得到专业心理疏导……”
“哥!柯子夜!你给我开门啊!别让家里人担心,丹青还说要替师父好好照顾你的晚年生活,你这样,能让林哥放心离开么?……开门……医生!快去打急救电话!”
“这项根本没有成熟,没有经过任何实验,几乎只存在于理论图纸上的灵魂编码机器,你们也敢让他去用?”
“无法阻止……呵,这是现实,不是小说,你们这是在眼睁睁放任他谋杀自我!”
冰冷的实验室过道,满头华发的柯小雅跌坐在地,无力靠在厚重的金属门外,失声痛哭。
虞煜俯身想要拍拍她的肩膀,指尖却穿过虚幻的身影,触碰到坚硬墙面。
似乎检测到什么,金属门滴地一声,自两侧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