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着好好鄙视一下对方的粗心,开场白却选得不是很好,一上来就说:“爹,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你的儿子。”
江之皋闻言立即瞪圆了眼睛,骂道:“你什么意思?你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怎么不是……”
忽然他倒吸一口凉气,又问:“难道你是发现了你于叔叔的什么东西……”
江临顿时意识到江之皋又把故事想歪了,连忙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爹,你在想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说,出于某种缘故,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来自外世的人,不是你的儿子,但如今看来,我似乎是受到了‘少昊遗书’的影响,丢失了一段记忆……”
江之皋一头雾水地问:“你丢失了什么记忆?为何我从未看出来过?”
江临心道这答案真不令自己失望。
以江之皋那神奇的脑回路和粗得能过河的神经来说,能看出来就怪了。
当然,江临没把时间浪费在贫嘴上,而是说:“总之,嗯,您得先跟我说说这少昊遗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才能同你说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江之皋竟然也对他说:“看来你着实忘了不少……自从你继承了少昊遗书之后,我就会自动丧失对其内容的全部了解,你如果连你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它里面的内容了。”
江临闻言感到十分震惊。
如果连我都不知道它的内容,这世上不不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内容?
难道这本“遗书”里面的东西,真就这样随着自己消失的记忆而烟消云散了?!
但随即,江临灵光一闪。
在这个世界里,的确有事情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而且还不少。
……那就是他穿越来前的世界。
只有他一个人了解那个世界里的军事、科技、文化。经济等等等等的东西,知道其中的绚丽灿烂和污秽肮脏。
难道,少昊遗书指的就是他理解之中的“原世界”?
江临试图捋顺自己的逻辑。
如果说……如果说自己的确就是那个在宋朝长大的江临,有朝一日忽因意外而失去了记忆,把“少昊遗书”的内容当成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记忆呢?
那也就意味着……不是什么现世转世,他从来就是原本的江临。
江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那个‘少昊遗书’是什么样的东西,不是一本书吗?”
他怎么会因为一本书而产生那么丰富而完整的记忆呢?
江之皋认真地看着他道:“‘少昊遗书’乃神创之物,它就藏在你的脑海之中。”
江临彻底明白过来。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江临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更加顺畅了。
少昊遗书中所记载的内容就是另外一个大千世界,或许是后世或许是前世,但总归是一个足以让他认为自己在真实世界中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幻境?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江临竟一时生出了些恍惚的情绪,却也终于有了实感。
他并未在异乡,而一直都在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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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对上野利遇乞疑惑的视线,江临胸有成竹地解释道:“少昊一名乃是白虎神将。白虎又是司兵司史之神,有这预知未来、通晓世界的能力,而我刚才与你说的,就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野利遇乞对江临的说法将信将疑,冷笑道:“你是不是要说,李元昊必败无疑,要劝我早日归降于宋?”
江临弯了弯唇角:“将军又没那么在乎藩政的建立与否,在下何必同你说那些。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妹妹当不成长久的皇后,你也只能比他多做一年的将军。”
他说的话是真的,虽然按照历史上的发展,李元昊建立了夏的政权,但是他的确杀掉了野利遇乞那个给他当皇后的妹妹,野利遇乞也没有活过政权建立的第二年。
所以江临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我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
即便他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李元昊不仅注定赢不了宋,还会背信弃义地杀死野利遇乞的妹妹,与他反目成仇。
他这誓言发得漫不经心,劝降之意被削弱了不少,却更让野利遇乞想要相信。
野利遇乞并不是被江临的那通预知之说给吓住了,而是因着其他的佐证对李元昊生出了嫌隙。
野利遇乞早年一直觉得,自己与李元昊之间的联系,既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有些明主和忠臣之间的惺惺相惜,但此刻他仔细想来,似乎的确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亲密。正如江临所说的那样,李元昊最近新宠了一位妃子,对自己的妹妹甚至算不上好。朝野内外都在说他野利部族的权势太过,要李元昊小心提防。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一家生出了嫌隙?
野利遇乞稳了稳心神,道:“不,除非你让我亲眼看到那‘少昊遗书’……”
“就算你拿到了也没什么用,那上面的字只有我一个人能看懂。”江临耸肩道,“除非我愿意说给你听,或是将它写下来,否则你们拿到的不过是一本天书罢了。当然,即便我写了,你们可能也不会相信。”
“啊,不如这样,我给将军展现一下少昊遗书的能力,将军就能相信我了?”
野利遇乞蹙眉道:“你打算如何展现?”
江临微微一笑,指着窗外远处的山峰道:“看见那座山峰了没有?不出一刻,那里便会传来一阵地震,有水流从西面倾泻而下。”
野利遇乞直直看向青龙山的方向,却没注意到,江临一摆手,窗边的一只小鸟儿就遥遥飞远了些。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那青龙山处果然传来了一阵轰隆巨响,野利遇乞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可是天灾!江临如何能预知到这样的天灾?!
野利遇乞努力定心道:“我已调查过你的背景,你有一位师父擅长推演,能算出这样的天灾实属正常……”
“那我若是连人祸也能算到呢?”江临笑着,说,“近日宋军正与北部叛军作战,我预言今日之内必有捷报……”
“那也有可能是你寻了其他传信的法子,提前知道了结果却故意瞒我!你……”
野利遇乞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在听到了捷报特有的摇铃响声时,第一时间转过头,向窗外看去。
只见远处的山峰确如江临所说地停止了震颤,而长街之上,也的确有一骑马之人手中拿着根长长的杆子,上面绞着两个铃铛。
可那杆子上所栓的旗帜却并非“宋”字,而是一条单纯的红巾。
野利遇乞心道一声中计了,却在下一瞬感觉到沉重而冰凉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是他自己的刀!
野利遇乞侧眼看向身旁的侍者,却发现对方竟已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而他自己也觉得眼前一片晕眩。
江临笑道:“我没有必要劝将军归降于宋,因为你注定不是宋的对手。”
野利遇乞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架起的无数弓弩,目光又落在了整间戏院都焚着的熏香之上,他颤着指尖道:“你、你……”
江临唇角的笑意更加明显,轻声说:“你在此处设下了埋伏,我又何尝不是呢?”
100蝶梦醒应难
“用青龙山和假捷报来吸引野利遇乞的注意力!江临,亏你想得出来啊!”白玉堂忍不住去拍江临的肩膀,“我那时候在屋内,看不到外面的场景,还真以为开封府又遇上了地震,前方的狄将军又带回了捷报呢。”
展昭也忍不住叹道:“运筹与帷幄之间,江少卿当真让在下觉得佩服。”
江临笑道:“哪里哪里,应该感谢我师兄帮我调制了这秘而不发的迷香,又去青龙山开启了地动山摇的机关。好在上次青龙山已经泄过了一次洪,这次水量不大,没给正在重新建设的青牛村带去什么灾祸。”
展昭点头,适时补充道:“不过私传捷报乃是杀头之罪,如果不是江将军及时请命,文小侯爷带着侍卫来得那么及时,覃差役当街举着红旗纵马的事可没那么容易过去。”
江临道:“我当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覃错本就没有用捷报专用的旗帜,就算被揪出来了也可推说是没事儿想要摇个旗。而且,我自然同他说好了,只有等到我爹和文远带着人来了,他才能出来给我通风报信的。”
展昭轻笑着摇了摇头。
即便江临说得这样周到,可在事情未尘埃落定之前,都算得上是一场豪赌。可他也知道,江临是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性格,总是爱在刀尖上行事。
白玉堂却没看出这其中的风险,只撇嘴不满道:“哼,你都不事先跟我们同一个气,教我以为你真遇上的什么危险呢!结果你这人,就给我们喝了壶带解药的茶,不让我们被迷晕,随后又是在独自耍帅了。”
江临哈哈笑道:“我事先就同五爷你说过了啊。请你们看一出好戏,那必然只会让你们坐在台下观看,哪有亲自上台去演的道理?”
“呸!”白玉堂直接锤了他一拳,道,“没让我们上台去演?我们看到你被野利的人带走时的慌乱不算帮你演戏?肯定把野利那个老头给骗得死死的吧?!”
江临灵活一躲,笑嘻嘻道:“五爷这是承认你们在担心江某的安危了吗?”
白玉堂脖子一红,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三人就这样嬉笑着,打闹着,影子在夕阳里被拖得老长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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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利遇乞降宋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至了前线。
宋人皆沉浸在喜悦之中,而不明真相的夏人都不知道野利遇乞原本来到宋国的原因,只当他在战事吃紧的时候还一心降宋,纷纷对其表示了鄙视和憎恶。
而他们心中本该在宋国锦衣玉食、华服加身的野利遇乞,实际上不过被囚禁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几乎与不日就要问斩的叶逢秋关在了一处。
对于杀了我方无数将士的敌国将领来说,江临对野利遇乞没有任何的同情之心。本来抓叛军、找间谍也不是江临的本职工作,他只等着朝廷给他最后的判决。
而官家对于江临的再次立功感到非常之惊喜,甚至要对江临大加赏赐。
从前江临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有朝一日就会回到现实里去,收的那些房子宝物就像是在玩儿经营游戏里一个个跳动的数字,并没有什么实感,但如今,他真切地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就是属于他的世界。
江临感觉“少昊遗书”是他寻回勇气的一个契机。
让他在完全空白的情况下,以一个极其乐观的心态,接受了自己不能画画、不能武功的事实,不知不觉中熟悉了左手写字,交到了新的朋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冒险。
从前江临有许多时间虚耗在大理寺中浑浑噩噩,但如今却过得比从前更好,或许这次的失忆,对于他来说不算是一种磨难,而算是一种基地。
生活一切都平静而美好,除了每日需要去上早朝。
而作为最后一件秘宝的“少昊遗书”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脑海之中,并没有办法上交给朝廷,所以江临就暂时没有向对方曝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让官家提前知道后世的历史没有什么好处,而且江临也已经打算改变原本的历史了。
以江临的年龄和资历,他在大理寺中基本上已经升无可升,但官家还是给他挂了几个虚衔,想要增加他的俸禄,但江临却主动拒绝了。
他手里有着京中最好的地皮,源源不断的书刊,和原主留下来的名贵字画,完全不容担心生计问题,又知道宋朝冗官严重,偌大一个朝廷几乎是被财政给活活拖死的。
他向赵祯上书道:“微臣自知不缺衣食,不愿意霸占多余俸禄,还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将朝廷的钱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此举令赵祯十分感动,却又引起了有心之人的挑拨:“江少卿这样节省财政开支的想法很是不错,不如将大家其他的官爵都稍微去掉一些,来充盈国库呢?”
江临可不愿意当那被枪打的出头鸟,当即把提建议的人给拎出来,转移了矛盾的焦点。
他自己一个人愿意交出自己的俸禄,可不想道德绑架其他人跟他一样。
钱这样的东西一旦给出去就很难在拿回来,宋朝冗官问题严重,牵扯到的人员势力多如牛毛,他怎么会随意站出来当那众矢之的?
况且,历朝历代都有冗官的问题,为什么别的朝代都能好好的,就宋朝的钱是真的不够花呢?事情总该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才对。
他向小石头说了自己的高谈阔论,后者虽然比较聪明,却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闻言有些不解地问:“难道留着这些干吃俸禄不干活的人,反倒是好的吗?”
江临却说:“如果我们能多种出一些粮食,多赚一些钱,那不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了吗?”
把阶级势力矛盾放一边,先解决一下生产力这边的问题。
江临抱着图纸去找了白玉堂,跟对方提出了造船出海的想法。白玉堂对他的第一个回应是“你可真会折腾人”,第二就是“奇了怪了你怎么跟沈括那个小孩儿想到一处去了”。
江临许久没有得到沈括的消息了,此刻一听,才知道对方给白玉堂写的信中也提到了类似的想法。
江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在乡镇里奋斗的老一辈,又觉得自己干的事情很有意义。
曾经的那些空调wifi离他如隔世半遥远,江临有时也分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但是那些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既然知道事情该如何发展,他自然要用自己的能力继续在这个世界好好的生活下去。
范老先生的寿辰即将来临,江临带着贺礼,扯着司马光和(梳洗干净的)王安石一同前去拜访。
因为他知道下一年,便是传说中的庆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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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小院所在的晓月坊外便是东市长街,叫卖喊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昨日立春,春花正开,不少女子采了鲜花于路边流连嬉闹,小贩们也选择用鲜嫩的花枝点缀小摊,店家更是以彩条装饰飞檐,于楼上洒下花瓣,迎合着满城的春意。
江临一行至长街之上便引来了一阵斑斓花雨。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于酒楼上撒花的娘子见他出来,激动得将手中花篮都抛了出去,还喊道:“白石公子今日依旧艳绝无双!”
众人,尤其是采花归来的众少女,一见是江临,纷纷趁乱往他身上掷物,投掷的物件除了零落鲜花,不乏颇为坚硬的瓜果。
只见江临足尖轻轻一点,灵巧一跃,便接来了撒花娘掉下的花篮。他在花雨中转了一圈,将众人投来的瓜果东西尽数纳入篮中,而后稳稳落了地。
围观群众们见他形如回雪,纷纷拍手叫好。
江临发丝犹自飞扬,抬头朝楼上女子一笑,“多谢娘子赠礼。”又朝掷物的众人微微一礼算作道谢,轻轻抚了袖子,任凭花瓣顺着洁白长羽滑落。
江临生得富贵白皙,笑容明亮无瑕,最合时下之美。
他双眉如挥毫勾画,长睫似羽舒展,翘卷地点缀着一双烟晶似的瞳。他的发间还挂着一朵软白小花,本人却犹不觉地笑着,艳丽的桃花眼下卧起一小段月牙,教人十分想要亲近。
江临的骨相亦是无可挑剔,细节处有鼻梁挺直如琢,整体上是身形卓立如松。
如今他换上一身羽袖白衣,由一条白玉镶金的腰带松松散散地束着,半散发髻,配着向来挺直的肩背和如风的身姿,平添了三分风流,却不至失仪,引得行人热议。
“今日的江郎可真是白衣胜雪、飘逸灵动,这修长的脖颈配上朱红别饰,真如传说中的仙人鹤一般。”
“这发髻竟然衬得郎君如此俊美,想必不日便能成为各家公子模仿之潮流。”
“白石公子果然春风正得意,升迁之后的装扮一身比一身漂亮。”
江临早已习惯了众人的目光和私语,一摇手中的折扇,大步走向长街的尽头。
“琼林玉树临江风,说的便是我江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