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酉时将尽,晚霞消退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的云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给树林、山峰、殿宇罩上了一层薄纱,若隐若现,飘飘摇摇。草丛中,蟋蟀开始叫嚣,一声高一声低的,错落有致,伴着深林里布谷鸟的鸣唱,安宁舒适极了。
他施了个缩地成寸的法子,身影一明一灭,下一刻就到了离折雪殿不远的弟子房。
看了看秦箫和阮凌霜屋子旁边,新收拾出来,却黑灯瞎火的那间,叶长青稀奇道:“咦,这小子这么早就睡了?”
这不合逻辑啊,温辰不是个不到三更半夜不睡觉的主吗?难道是不在?
也不对,南边的窗户还开着,他不至于这么心大。
叶长青怀着一丝丝的狐疑,上前扣起了门——登、登、登。
敲门声响了一阵,里面人才答应:“请问哪位?”
“我,开下门。”
“啊,师尊……”少年声音里似乎透着一分紧张,磨蹭了好久,才响起凳子腿擦地的动静,夹杂着窸窣的脚步,吱呀一声,门开了。
温辰站在门口,身姿笔直端正,像棵挺拔的小白杨似的,透亮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黑魆魆的脸庞。
叶长青:“……”
之前仗着自己看不见,要膈应也是膈应别人,招摇得问心无愧,此时乍一在少年纯净的瞳子里看着,好像,还是有那么点尴尬的?
他轻咳了一下,揽过小家伙的肩,快步进屋去,然后把门带上。
手臂搭在那略有些单薄的肩上时,他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这才过去不到三个月,温辰就长高这么多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叶长青就决定检查一下,两手扶着他的肩头,要他乖乖待在原地,眼神上下扫视,像是在评头论足。
温辰不知他想干什么,被整得有点犯怵,稍稍低了低头,目光从下往上,小心地望过去:“师尊,怎么了啊?”
“不怎么,站正了。”叶长青扳着他下巴抬起来,而后手心在他头顶一拂,平平地朝自己这边划过来,落在下巴靠上一点点的位置,他叹道,“小辰,你吃什么长得,比竹子拔节还快?”
光量了身高不算,叶长青两只手又不安分地在温辰身上捏来捏去,脸上神情从惊喜,到平淡,最后到埋怨:“饮食上不许再对付了啊,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蹿了个子,浑身上下掐不出二两肉来,瘦得跟个枝子似的……”
“师尊,我没——”温辰刚想辩解,就对上他一副封建大家长的脸,张了张嘴,听话地拐了个弯,“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嗯,这还差不多。”叶长青满意颔首,转头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书,和铺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躺卧痕迹的床,问,“你在看书?”
“是,折梅剑法我已看到第三卷 ,凌寒式了。”
“喔,不错。”叶长青应了声,心说从开始教他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月,他已练到第三卷 了,这样的进境,想来便是当年自诩天才的自己,也得勉力才能追得上。
有徒如此,夫复何求?
叶长青明白,自己现在应该感到欣慰,可为什么……却总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呢?
一片淡淡的疑云在眼前晃悠,他一遍遍环视着这光线暗淡的房间,终于,琢磨出门道来了——
那张深褐色的梨花木书桌上,摆着一摞典籍和全套的笔墨纸砚朱砂盘,温辰自己誊写的那本“凌寒式”安静躺着,正对敞开的轩窗,忽然,一阵习习凉风吹入,翻过了七八页书,发出“哗哗哗”地响声。
夕阳已逝,月华初上,泠泠的清辉洒进来,给白纸黑字镀上一层银色。
书的旁边,就是一盏雕工精美的灵灯,里面灯油水面和灯盏边缘齐平,一点都不像被点上过的样子。
叶长青视线转回,望着温辰那双隐隐洇着红血丝的眼睛,不太高兴:“怎么,小小年纪不学好,非学你于师伯,当个熊瞎子吗?”
第067章 魇灵(七) 记住,只有我。
大晚上看书不点灯,这毛病放一小孩身上,乍一听,是挺熊的。
可是就这么被人揪出来,温辰似乎竟有些迷茫,反应了半晌,才迟钝地回了一句:“……啊?”
“啊什么啊,说你还不对了吗?”叶长青对他这不知所以的态度很不满意,回首随意弹指飞了团流火出去,正好落在那灵灯的灯芯头上,屋子里登时明亮了许多。
因他这一回首的空当,没看着灯燃起来的刹那,温辰忽然紧闭了双眼,待他转过头来,后者已经再次睁开眼,除了眼皮上那一点点比砚台里的墨水波动还要微弱的颤栗,再看不出任何差错来。
叶长青作为一个玩火跟过家家似的的非正常人,自然就没往深了想。
他揉了揉温辰脑袋顶,转身一指窗外草丛中的一个角落:“告诉我,那棵草上停着几只蟋蟀?”
温辰:“……”
这,这不是难为人么?晚上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他眼瞎,也没修出可作探查的神识,光能听见草丛里“唧唧唧”的声音嘈杂得很,一时根本分不清有几只蟋蟀。
他不敢直说看不见,就眯着眼睛狠狠盯,根据草丛中叫声的高低起伏,凭直觉猜道:“嗯……三只?”
叶长青抬抬眉,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错了……
分明只是闲来打诨,却硬是弄出了考校功课的紧张感,星月照射下,那片草丛黑乎乎的混成一团,连一根根的草叶子都难以分辨,更别提上面趴着的指甲盖大小的蟋蟀了……
温辰咽咽口水,不太敢仰头看,眼神从下往上偷觑着,里面水波不确定地闪动着,深思熟虑后,才怯生生地伸出两根手指:“两只?”
他这样子可爱的紧,像个束手无策的红眼睛小白兔。
叶长青嘴角无奈地向下沉,抬手在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我随便指的,那棵草上有几只我也不知道,那么远的地方,谁能看得清?”
温辰:“……”这师尊,也太那啥了点吧?
“好了,以后注意点,天黑了一定要点灯,不用想着给谁省钱,你师尊好歹也是一峰长老,那么点灯油还是买得起的。”
叶长青活了两辈子,见惯了腥风血雨的大场面,受伤是常事,重伤濒死都有过好几回。然而重生之后,当一切都归于平淡,反而开始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情特别在意,这情节大概就等同于……无论之前再怎么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人,从鬼门关绕上一遭后,都得向蜂蜜枸杞养生茶低头吧。
“你们这些小孩子啊,仗着年轻就不知道爱惜自己,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一样损坏了都是大不孝,真是太胡来了!”他走到书桌旁,半身探出窗子看了看,确认周遭安安静静,没有旁人,这才轻轻关上窗户,坐下来,拉开另一条凳子,拍拍,冲温辰道,“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