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孩子,他一上来就张牙舞爪地,说我抢走了他哥哥,要杀了我报仇,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哥哥是谁!”阿宁说到梦爷爷的时候,是很理直气壮的,可看到叶长青越皱越紧的眉头后,连忙慌神地改口,“哥哥,阿宁没有做坏事,是他先说要杀我的,他才是坏人!”
“……”叶长青心弦一颤,伸出手拂上对方稚嫩的眉目,想都不用想,掌心下的,必是一双幽深明澈的紫瞳。
“师尊,你别碰,他是魔——”
“我知道。”温辰阻止的话刚一出口,就被他淡淡地打断,“是魔又怎样,难道我不是吗?”
温辰无言以对。
叶长青蹲下去,环住了阿宁小小的身体:“别再杀人了,就算他们挑衅你,也不要随便出手,凡人很脆弱的,一碰就碎,懂吗?”
“……”阿宁似懂非懂地低下头,像幼猫一样,嗓音细弱地说,“哥哥,可是我想保护你一次。”
“什么意思。”叶长青愣住,可还来不及思考,被抓着的那只手就像是烧起来了一样,虚弱的识海刹那间被一个东西强势撞入,神智一片眩晕,等再清醒时,人已不在临海城的街头。
目之所及,是一条从未来过的陌生小路,两旁黑漆漆的,悠长深邃,仿佛没有尽头,他懵懂地踏前一步,看见了路口立着的一座石碑——
黄泉。
两个殷红的字刻在碑上,潦草凌乱,猛一看,好像一团随意泼洒上去的鲜血……
等等。叶长青怔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好了,能看见东西了——皮囊有损,神魂无碍,既然他的视力恢复了,说明这里应该不是现实的世界,那么这所谓的黄泉路是什么地方?阿宁带自己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是梦先生指使他做的吗?
明知前方可能是陷阱,叶长青也管不了那么多,顺着那条无穷无尽的羊肠小道,快步走了下去,没走多久,前方就隐隐亮了起来。
花,好多花,在道两边寂静透明的水面下,生长着无数丛嫣红的花朵,大部分有花无叶,小部分有叶无花,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花瓣细长而卷曲,像是传说中沟通幽冥的彼岸之花。
那丛生的花海之上,一个个人形的侧影渐渐显露,有的全黑着看不清脸面着装,有的半黑着能勉强认清是谁,而还有的,则完全明晰,与活着的人别无二致,他们似乎感觉不到外来者的闯入,安静做着自己的事,互相之间也不干扰。
叶长青一眼就认出了三尺外彼岸花海上,那青衣墨发、侧身挽剑的高挑身影——
叶岚。
“义父……”久别重逢,他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可对方并听不到,或者说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正自顾自地和一同样明晰,却身着雪衣银纹的中年修士谈笑甚欢,他们背后是昆仑山千古剑陵,大块的万年玄冰里,封冻着数不清的传世名剑,尽头,一把断了一半的雪色长剑,倒插在冰层之中。
北境。叶长青虽未见过叶岚年轻时的样子,却对其年轻时的作为了如指掌,二十岁论剑大会轻易折桂,他曾被当时的万锋剑派掌门吕广坤请入千古剑陵,握着“北境”残剑,测试了身上剑意,据传言,万剑齐鸣,周山雪崩,吕掌门爱才如命,可惜费劲了力气也没能把他邀入本门讲剑堂一叙。
后来,叶岚孤身一人清修百年,那么这个画面……应当就是他刚从逐鹿台下来,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吧。
叶长青望着那眉眼间逸兴遄飞的俊美青年,心想确实与心魔境中看到的凌寒剑圣,有所不同。
当时年少春衫薄,哪里料得此身倥偬,命如飘萍。
叶长青驻足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继续往前走去了,他明白,这里十有八九是个幻境,看到的景象不会是真的,留恋也无用,却不知这些花海上的影子有的暗,有的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想着,又一个熟悉的面孔撞入眼帘。
是白羽,三十多年前刚拜入折梅山门下的时候,正值豆蔻,相貌雌雄莫辨,气质刚多于柔,因身为女子,却是天生的纯阳体质而受到了山上不少弟子的指戳,好多人当着她的面就在嘲讽,不男不女,阴阳人。
白羽不是没脾气的,抓着那造谣者就是一通暴揍,揍得对方哭爹喊娘跪地求饶,而后,她就因殴打同门的罪名,入了戒律馆,受杖责五十。
黄泉中的画面,正是白羽拎着被血浸透了的弟子服走出戒律馆,一抬眸,那森冷凌厉的眼神,吓得门外那些等着看好戏的坏东西纷纷作鸟兽散。
之前五雷正法之事,温辰已简单说与他听了,此时看着年少时的白羽,叶长青心中竟有些五味杂陈。
记得八年前入门测试大会上,他还曾暗自调侃过此女,前世为克魔君引下天雷助阵,最后落得个身陨道消的结局,过刚易折不懂变通,现在想想,也许有的人生来就顶天立地,除此之外,一无所需。
叶长青对着这少女的身影拘了一礼,拔足向前走去,一路上影子们半昏半明,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直到又一个清晰场景的出现,他蓦然后背一凉。
那是昆仑山讲剑堂,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剑修圣地,非得奇才方可,百年来自由进出的也不过二十位之多。
高大恢弘的殿堂外,一群少年人翩然走来,最前面的一个神采飞扬,手腕轻翻,灵剑如梨花一般绽开寒芒,他身后,是几个面露艳羡的师兄弟,大部分面相不大熟悉,唯有缀在最后,一脸阴沉不悦的那个——
云衍。
少年云衍神色悻悻,面容淡然,虽表现得一无所谓,但目光却紧紧黏在那灵剑的剑柄附近,渴望至极。
春泥,万锋剑派数百年来唯一一把本命剑,出自前代掌门天赋极高的小弟子之手,可惜还未出鞘,就已落入尘泥。
放在三天前,叶长青绝不会相信,修为如废物一样的铸剑师祁铮,竟也有这般惊艳绝伦的过往,可现在,他顾不上感激或是敬佩,四顾着周围明明暗暗的影子,心底的焦躁就像涟漪,一圈圈越扩越大。
他明白了,在这条黄泉路上,那些面目清晰的影子就是已然死去的人,黑漆漆认不清的则是命数长久之人,而大部分半明半昏,影影绰绰的,则是正在遭到生命威胁,命灯摇摇欲灭的众生,伤轻者暗一些,伤重者则亮一些。
叶长青心急如焚,忍着神魂支离破碎的痛楚,在一整条黄泉路上来回奔波,终于在看到几个更为熟悉的身影时,心跳漏了节拍——
柳明岸,正端着一碗浓褐色的药汁,推开门朝床边走去,他等了半晌没动静,一把拉开紧闭的床帏,把缩在被子里头不肯喝药的小崽子揪了出来。
画面中,一大一小两个人的面容都明中带暗,撒娇打闹时的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叶长青微颤着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他自己命不久矣是正常的,掌门师兄又如何解释?明明刚逃出地牢的时候,人魔之战才刚刚开始,他一个医修,在后方救死扶伤即可,怎么会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冷汗将衣衫透了一层,叶长青再往左右去看,发现濒死的不光是师兄,竟还有更多他挂心之人——秦箫,阮凌霜,叶芸,裴初夏,云逸,花辞镜……
徒弟,好友,同门,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竟然都在这黄泉路上一点点变得清晰,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他却无能为力。
“不行,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叶长青怒从心起,捡起一块石头,狠命砸向柳明岸身上越来越青翠的衣衫,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红色的彼岸花丛被砸塌了一块,那记忆回放一般的画面却只是抖了一抖,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这一砸,仿佛是某一讯号的发出,冥河上的彼岸花忽然齐齐凋谢了,从明丽的红色转眼变为了黯淡的枯黄,连同那长长的花茎,也歪倒在了河水之中,之前静谧的冥河,好像突然化身为可怕的化尸水,须臾功夫就将枯萎的花儿们吞噬殆尽,水面上咕嘟咕嘟冒着恶心的气泡。
紧接着,两边河水中发出嘶嘶声,一条条细瘦苍白的鬼手探了出来,泅水而来,爬上了岸,它们都长着拖地的长发,一双红眼睛在惨白如纸的脸面上,显得越发狰狞。
水鬼,落水而死,为了抓住投胎转世的机缘,处处寻找替死者。黄泉路两畔,密密麻麻爬上来很多水鬼,人头隐没在攒动的长发间,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
水鬼怕火,本是一烧就死的,可叶长青修为尽废,入地牢前身上的灵符也全被没收了去,此刻身无长物,只剩下两条疲软的腿,勉强还能跑上两步。
黄泉路悠长得恐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跑到头,身后,身侧,都是不住追逐上来的水鬼,长发和枯手一次次地缠上他的脚踝,有好几回他险些就被扯进那杀人于无形的冥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