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1 / 2)

煌煌剑影中间,无数灰飞湮灭的细节又重新清晰,他想起来,当初自己按计划去给正道各掌门长老,送那些装有纳川药引“无痕”的平安符时,低眉顺目,温声细语,伪装成一朵无欲无求的柔弱小白花,本想冷眼以待他们几个月后境界被压的窘态,可到了叶长青那,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师兄找我什么事,进来说吧。”

年轻仙君,青衣淡雅,湛然若神,站在门边的时候,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可喻清轮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身边的白衣人,在门一打开见到外人的刹那,神情举止间流露出来的那种一般人根本难以觉察的维护和担忧之意。

即使是面对一个久困于轮椅,修为尽毁的废人也需要这样吗?喻清轮笑了笑,心中一目了然。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杨玄也曾是那样保护他的,不分亲疏,不论强弱,只要有陌生的人或物存在,都会令其慎之又慎,草木皆兵。

那是种侵入到灵魂深处的疼惜和爱护,早已成了习惯,想藏,是藏不住的。

原来如此。喻清轮轻一喟叹,心说看样子被命运舍弃之人不止自己一个,越是出类拔萃,就越是毁得彻底。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心中那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些许,似乎终于有个人来与他分担苦楚,分担不公,分担那些令人痛恨的怜悯目光。

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忍受了。

“这里头是我从掌门真人那求的一些香兰药草,佩在身上有安神清心的功效,能为接下来数月的诸门大比求个平安。”喻清轮撚着一枚绣工精湛的平安符,口中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勾结魔道未遂,以柳掌门的性子,最多就是判他入思过崖,终身不得出,到时一剂封喉毒药下去,一了百了,再也不必蹉跎。

可是,终究事与愿违。

叶长青出身黄泉海下,魔血精纯无人可匹,一破了恶灵蛊阵,河洛殿东方烽火就燃起来了。相比之下,喻清轮本就是受南君点化成魔,魔血不纯,境界有限,且到底是废了二十多年,剑招和术法生疏不少,又打了百来招,颓势渐渐清晰。

唔!他胸口一痛,被一掌拍了个正着,幽蓝色的冥火扑上来,势如春风烈焰,烧得他护体魔气支离破碎,喻清轮拄着剑在地上滑出十几丈,轰一声和山岩撞了个结实。

不远处,叶长青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手中拎着个东西,款款走来:“这里面装的,是惊春剑碎片吧?”

什么?!喻清轮蓦地慌了,第一时间没有去看他到底拿着什么,却是到自己怀中摸索,未几,咬着牙抬起头来:“叶长青,把东西还给我!”

“不还。”叶长青挑了挑眉,不以为然,“既然你把杨玄作了弃子,怎么还留恋人家的佩剑,难不成……”他很欠地将那盒子撬开一条缝,瞄了一眼,“这佩剑上有他的残魂。”

喻清轮闻言,肩头一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小腹中了一剑,血流成河,脸色如厉鬼一样惨白,此时勉强靠着山岩,闭目喘息:“杨玄……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哪也别想去。”

叶长青:“纳川药引是什么?”

“不知道。”喻清轮阖着眼,拒绝得干脆。

“真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咔一声,黑匣子的锁扣开了,叶长青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冷淡道:“再不说,我就毁了它。”

“你敢!”喻清轮倏地睁眼,秀丽的凤眸中写满了血腥。

“我为什么不敢?”叶长青残忍地勾了勾唇,掌心幽蓝火焰蹭地一下窜上去,将那黑色匣子层层包裹,“我数三声,一、二——”

“叶长青!”喻清轮颤抖着踉跄两步,支撑不住摔到地上,嗓子几乎破音,“你别以为你为正道卖命,他们就会当你是同类!魔就是魔,迟早有一天,你要被千夫所指!”

“三。”叶长青无心与他辩驳,手一扬,将那装着惊春剑残片的匣子扔出一丈之外,幽冥之火紧跟其后,在破败的善恶山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不——”喻清轮惨叫出声,中了魔似的狂奔过去,不顾自己伤重难行,就那么冲进了火海,双膝跪在地上,摸索找寻。

可早在五年前处刑之时,惊春剑就已被碎成了近百枚碎片,散落在砂砾和碎石中,根本无法分辨,他坐在自己淹出来的血泊中,不遗余力地找着,衣衫燎了,头发焦了,唯有眼角下那颗鲜红的泪痣,温柔如初。

“钰鹤,钰鹤,别怕,师兄在这,师兄在这……”

看着那个疯子一样的人,叶长青心情没来由地烦,不想亲手染血,转头对旁边战战兢兢的万锋弟子道:“还等什么,上。”

“……呃呃呃,是!”

白衣四起,凌厉的剑光照彻了整个夜空,只听一片唰唰声后,清光散去,跪在中间的喻清轮,被扎成了个刺猬。

万剑穿身,死不足惜。

叶长青收了冥火,大踏步朝那濒死之人走去,到了近前,果然见其双唇微微地翕动——

“人面蝶,生骨草,箬竹叶……”喻清轮吊着最后一口气,重伤的手指动了动,想再往前却已是不能,一双眼睛大张着,目光巴巴望着的方向,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残剑。

年少时,曾听老人说,许多人一生看不透,多烦忧,自以为心如铁石,不可更改,却不知再冷硬的心,到了真正死去的那一刻,都会冰消雪融。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像上元佳节在街头看过的皮影戏一样,五颜六色,帧帧明晰。

“漂亮哥哥别生气,我姓杨,你叫我钰鹤就好,对了,我是幽姿峰莫长老新收的小弟子。”院子里的小哭包,自来熟地抓着他的袖口,小脸脏兮兮的,笑起来却比太阳花还要明媚。

“坏人,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凶我师兄!”还是这个小家伙,抱着床柱对师尊大逆不道,当被问及为什么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扬脸,大大方方道,“因为他长得好看!”

乖乖,折梅山喻公子心高气傲,可不喜欢被过分看重相貌。可偏生这小鬼就不懂,十几年来一直追在他屁股后头,两只眼睛望过来的时候,里面都闪着星星。

“清轮,你把你那性子收一收,跟师弟学学,没坏处。”莫长老端了一杯黄酒,映着中秋团圆的月亮,笑容满面,十八岁的喻清轮朝旁边瞥了一眼,见师弟正不亦乐乎地忙着架火烤肉串,心里不爽,别过脸去用后者听不见的声音嘟囔道,“学他什么,没出息,缺心短肺么?”

喻清轮性子别扭,嘴上看不惯师弟,心里其实惦念得紧,面对化神境的大妖修,想都不想就一头扎进去:“杨玄!你别管我,你留下没用!去附近找帮呃——三十里外扬州城,万锋云逸师兄在那……”

花开花落,幽姿峰上寒梅谢了三茬,再一睁眼,一切都变了——灵根毁去,“雪鸿”蒙尘,连妙手回春的折梅圣手都下了定论,能活着已经是奇迹,可惜你这辈子,都离不开轮椅了。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喻清轮一把打翻了递过来的药碗,冷声道:“杨钰鹤,你若是真的敬重于我,就该一刀给我个痛快。”对方一言不发,重又熬了一碗,再一次被打翻,如此折腾了七八回,喻清轮终于不忍心了,接过来,仰头灌进了嗓子里。

师尊已经不在了,怎么能让他生前最宠爱的小弟子,一天天憔悴得不成样子?喻清轮身体是废了,但心里没忘了自己为人师兄的身份。

“哎,钰鹤,你看那个叫董萌的孩子不错,灵根虽然只是中上,但模样聪明伶俐,年纪也才不到十岁,收入门来好好培养,再以仙灵丹药辅助,未来可堪大用。”入门测试大会上,喻清轮盯着底下一众萝卜头,跟捡着宝似的,高兴地说个不停,幽姿真正的峰主却没什么兴趣,在那低着头剥石榴,攒够了一碗推到他面前,笑道,“好好,我这就去要来他,师兄,你眼眶子高,入你法眼不容易,还有哪个?待会儿我一并去和掌门真人说了。”

……

一出戏太长,长得他分不清今夕何夕,蓦然回首,才发觉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都是那个人的好。

晚了。

姗姗来迟的悔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织锦霜莲……茹蕙叶……”喻清轮趴在地上,执拗地不愿阖眼,一尺外那枚冰冷的剑刃碎片,像傀儡毒一样吊着他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