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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通往昆仑地牢的小道人烟稀少,万籁俱寂。
一身白衣的温真人,抱着那无声无息的年轻魔君,孤身踏入了地牢边缘,他手上有象征掌门之尊的雪玉扳指,无需结印,此处的封印就自行解开。
厚重的山石向上抬起,渐渐露出一条曲折的通路,两侧岩壁上燃着昏黄的灯火,阴森悠长,仿佛通往黄泉九幽的入口。
门前兢兢业业值守的弟子一见着他,立马一个激灵,浑身紧绷,看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纵有剑修的风骨,依然冷汗涔涔:“掌门真人,地牢阴气重,您怎么亲自来了?”
“关犯人。”温辰言简意赅,瞥都没瞥他一眼,径直越了过去。
一刹那,霜寒气冷彻整个山腹。
守狱弟子咽了咽口水,错身的瞬间偷眼望他怀中那人一眼,只见其一袭染血的黑衣,四肢无力,脖颈软绵绵地向后仰着,丝丝乌发垂落,露出一张极其苍白的脸。
……这人看着好像在哪见过?
守狱弟子对这位新任的掌门真人有些了解,知道其自幼闭关,性情冷漠,行事也不循常规,最好是能不惹就不惹。
但他出身善恶台,颇有点刚正不阿的心思,且职责在身,不好不闻不问,便硬着头皮跟上去,诚惶诚恐:“掌门真人,弟子失礼,冒昧地打扰一下……地牢这边并未收到善恶台发下来的命令,请问,您要关的这犯人,是谁?”
温辰脚步很慢,带着兵人训练有素的节奏,绣着暗色银纹的白靴踩在地上,一步步间隔完全一致,响声单调到诡谲。
他微一侧脸,冰刀般的目光扎在对方身上,似笑非笑地翘了翘唇角:“这人么,你听过。”
“……”守狱弟子双手维持着执礼的姿势,不大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偷偷觑着。
这位温真人的气质,沉默寡言,冰冷难近,和先前哪一任的万锋剑派掌门都不大相同。
按理说身为纯剑修,当是一派浩然正气才对,可在他的身上,却完全找不到这种感觉,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邪,比地牢外下了一整夜的大雪,更容易让人生寒。
守狱弟子瞄着他没甚感情的眼瞳,没来由地,就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再多问一句,就会血溅当场,死得不明不白。
守狱弟子悄悄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
看着他躲远,温辰愉悦地笑了起来,仿佛被人害怕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兴致盎然,浅笑着道:“这人名叫叶长青,是臭名昭著的魔道东君,杀我师尊,师叔,二位师兄,还有许多无辜同门,罪孽深重,不得好死。”
“对了,他还偷了本门一件秘宝,至今踪影不知,本座要把他关起来,慢慢地审,好好地审,最底层的那间牢房,除了本座,谁也不许靠近。”
“违令者,杀无赦。”
温真人嗓音很好听,清朗如剑吟,浅斟低唱一般下着杀伐处刑的命令,令人头皮发麻。
守狱弟子脸色刷白,本能地想逃避,可看了看那生死未知的魔道东君,再三犹豫,还是决定逆一把龙鳞——
“掌门真人,东君被擒,事关重大,他欠着烽火同俦各门各派数不清的人命,还望您移步善恶台,请诸门长老前来共同商议,您这般动用私刑,恐怕……不合规矩。”
“哦?”温辰淡淡地撩起一边眉梢,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薄唇轻启,冷冷道,“听好了,从今日起,这昆仑山上,本座便是规矩,谁不服想挑战一下,本座奉陪到底。”
说罢,他抱着人扬长而去,留下个守狱弟子站在原地,木雕泥塑一般,久久没有动静。
轰隆一声,千年玄铁打造的牢门重重关上。
温辰弯下腰,将人背靠着墙,轻轻地放在草席上,自己也跟着跪下去,温柔地为他整理仪容。
人死灯灭,一切归零,叶长青没了知觉,头软软地耷拉着,凌乱的鬓发落下来,遮住大半边容颜,就那么安静地靠坐在地牢一角,像个没人要的破布娃娃。
温辰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面对面,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张脸,像从来没见过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够。
忽然,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那冷玉般的脸颊与下颌,一路蜿蜒,直至没入衣领。
地牢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白衣人流泪都流得那么压抑,一点声音也没有。
好似怕吵醒了对方似的,他轻手轻脚、一寸一寸地褪着魔君身上黏腻的黑衣,当遇到布料与伤□□缠揉成一团的时候,一双手从虎口到指尖都是颤抖的,迟迟不敢动作,仿佛眼前放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件稀有至极,却也脆弱至极的珍奇。
磨蹭了整整半个时辰,那一身象征邪道的黑衣才被姗姗除去,露出了底下伤痕累累的肌骨——这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经年累月受下的隐伤,像虫蠹一样,将这副躯体蚕食得空有其表,外强中干,尤其是心口处最深最狠的那道刀伤,搅碎骨肉,刺破心脉,直接给他判了死刑。
鲜血早已流尽,在伤处结成了紫黑色的痂,狰狞可怕,温辰手抖如过电,鼓起了余生所有的勇气,才敢去摸了摸那被“诛邪”贯穿的地方。
太疼了。
一瞬间,他再也忍不住,倾身抱着那千疮百孔的人,眼泪决堤。
身为兵人的这一生,温辰被压抑得太狠了,不许笑,不许哭,心里有了在意的人,也要插进一把刀子,硬生生地剔除,由于太久没有流泪,咸咸的泪水浸入唇舌,那感觉,很不一般——
恍若重生。
几个时辰前,叶岚告诉过他,梦蝶十年,现实一夜,在谶书中缔结双生灵契,以他绝顶的根骨为媒,可以彻底交换他们之间的命数,只要叶长青自愿献出魔核,往后的苦痛,他都替他背。
改命之术,逆天而为,他在现实中的所有都将被抹去,沿着另一种未知的轨迹,从头来过。
当然,他不在乎,微笑着告诉叶岚,改命之后,请你在第一时间找到我,杀掉,以绝后患。
冰冷的铁牢中,白衣人悄悄地弯起嘴角,柔缓眼梢,泪水还在潸然而下,脸上却漾起了发自内心的笑。
他一探手,勾起地面上早已备好的青衣道服,舒展开,揽过叶长青的肩,为他披了上去,系好衣带,抚平衣襟,动作温柔细腻,像对待自己清晨熟睡不愿醒来,连穿衣都要人伺候的迷糊道侣。
做完这一切,温辰理了理他的头发,在他唇边温和地印下一吻,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哥,你知道吗,我过去常常想,如果我不是天生剑骨,没有被人捞到了这天下第一的宗门,是不是能过得稍微快活一点。”
“我还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凌寒峰扫洒弟子就好了,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姓,也不必了解我有何求,只要允我日日站在山头,远远地望着你,此生无憾。”
他怀抱着心爱的人,下巴枕着那柔凉的黑发,多少年来头一次,笑意直达眼底:“哥,就当我是狼心狗肺吧,别生气。”
“下辈子,你永远都是折梅仙君,我们……再不会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