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2 / 2)

无名之境 烟花令 4803 字 7天前

实验室外,顾长愿叩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他浑身淋透,冻得瑟瑟直抖,都快站不住了,门才慢悠悠地开了。何一明睡眼稀松,眼皮黢黑,一副被烟熏过的样子,不知道又熬了几个通宵。舒砚不在,多半是和何一明轮班,先回宿舍了。

“回宿舍睡吧。”顾长愿说。

何一明摇摇头,靠着椅背打起盹儿来,顾长愿说‘平头带了馒头来’,何一明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是没动,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地呼吸声,睡着了。

何一明最讲究光鲜,如果不是实在累了,断然不会没形象地仰头就睡,顾长愿便不再说话,蹑手蹑脚走到观察箱旁。小猴子恹兮兮地躺着,瘦得几乎透明,脊椎骨快要戳破皮肤,嘴里插着食指粗细的导管,它早就不能进食了,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他怕小猴骚动起来吵醒何一明,只远远看了一眼,又从冰箱1里拿出婳娘和岐羽的血样,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的梦:岐舟追着濒死的小猴子,一路追到山洞口,怎么一回头,就变成了岐羽?

他记不清梦里岐羽的样子,但那张脸的的确确就是岐羽,巨枣一般的眼睛似乎能装下世间万物。

顾长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暗自想:噩梦都离奇古怪、当不得真,便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又埋头到血检中。

血检是确认感染的最终环节,病毒一旦滋生,就会疯狂地撞击细胞内.壁,分解成无数个个体,穿透细胞壁生长,最终让细胞爆裂死亡。幸运的是,岐羽和婳娘的血液正常,没查出恶沱因子,看来真如婳娘所说,她不想镇上有瘟疫,所以小心防范着。

顾长愿轻吁了一口气,忽见墙上贴了一张a4白纸,纸上画满方格子,格子里填着日期,打头的日期被画了一个叉,这是一张倒计时表,看字迹是舒砚做的。顾长愿提笔在当天的格子上又画了一个叉,从接到嵘城研究所的邮件算起,距离岛还剩28天。

测完血样,接着要写镇上的疫情报告。他写得极慢,好像每写一个字都要把镇上的面孔回忆一遍,从孙福运到凤柔再到吵架的彪头大汉,唯独不敢想的就是岐舟。一想到岐舟被涂满药汁、塞进绿油油的芭蕉叶,浑身散发着辛辣的药味,他就脊背发寒。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却看何一明歪着头、直直地看着他,吓得心跳差点停了。

“醒了?”

何一明眯起眼,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梦到了大学的时候……”

顾长愿瞬间愣了。

何一明又说:“那时候你还是短发。”

顾长愿怔了会儿,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钢笔,只觉得空气里有隔阂在飘荡,这种隔阂是隐秘的,还带着一丝互不妥协的倔强。他沉默了半刻,再看何一明又阖上眼睡着了,也许刚才只是一句梦呓。

到了夜里,士兵们才陆陆续续返回,哨所里终于有了生气,不再静得瘆人。食堂趁夜开了饭,顾长愿和舒砚一进食堂就惊了:满屋子泥腥味,地上到处是稀泥烂浆,士兵们哪是在吃饭?有人捏着馒头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脖子几乎仰成九十度,头发还滴着水;有人握着筷子,碗在桌上,人却横在地上;高瞻心疼这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们,就由他们睡。顾长愿在人群中寻找边庭,找了大半天才在角落看到他。边庭孤零零地躺在灭火器旁边,腿上、胳膊上、指甲缝里都是泥,脸也没擦,眉毛眼睛都黏一块儿了,整个人黑黢黢的,像从煤洞里钻出来的。

顾长愿心疼极了,脱了外套当枕头垫在他脑后,让他睡得舒服点儿。边庭多半累坏了,顾长愿托起他后脑,他眼皮子都没动一下。顾长愿心都揪紧了,拉着舒砚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镇上怎么样?”顾长愿在高瞻对面坐下。

“死了七头羊,倒了三间房,帐篷也吹飞了一顶,我已经向上面申请再送一批物资来。”高瞻扒了一口臊子面,“不过人没事,遇上天灾,咱不能要求太多,人没事就好。这两天你先别去镇上,路上的积水最少还得扫两天。镇子里也是,要扫水、清树枝、搬碎石、补房子,麻烦得很,等弄好了再带你去。”

顾长愿想起清晨的号角声:“都这样了还能火祭吗?”

高瞻像听到笑话似的:“还祭什么祭啊?镇上都乱七八糟了,那乌漆嘛黑的林子能去吗?一路该有多少泥、坑、树、枝、蛇、虫、淹死冻死的动物?去不得。”

“可是天快亮的时候响了号角。”说话的是舒砚,他在宿舍都听见了。

“你说这个啊……”高瞻搁了筷子,咕咚咕咚把汤汁喝得精光,“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生气。上次我们去抢险,镇上那些人不守着自己的房子,偏要去守婳娘家,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你们还记得吧?”

顾长愿点头,他记得平头为这事连骂了好几天。

“这次更邪门!我们劳心劳力地扛沙袋,到了半夜,不知道是谁说这肯定是山神发了怒,山神惩罚什么的,瞬间就乱套了,乱跑乱蹿的,哭天喊地的,赶我们走的,一窝蜂全来了……这些人一乱,我们就得处处盯着他们。你们说,这黑灯瞎火的不好好在帐篷里待着,跑哪儿去?再说,把我们赶走了谁给他们补房修路送水送吃的?”

高瞻说着说着就冒了火,拳头攥得咯嘣响,顾长愿心一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人的本质还是经验性动物,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会本能地害怕和抵触,从婳娘说‘镇上再也经不起风雨了’,他的心就一直悬着,就怕扰了这大难后的安宁,但他只是担心岐舟的病症引起恐慌,谁知道是暴雨让镇子乱了套。

“以前下过这么大的雨吗?”

“大雨多着呢,要说一场暴雨接着一场暴雨的话……少,但我记得有过,这不是第一次。”

舒砚:“那怎么还怕成这样?”

“医疗队上岛是第一次啊,这两个月我们去镇上的次数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多,我们去多了他们心慌,一慌就爱瞎想……”

舒砚忿忿骂了一声。

“哎,扯远了,这事不怪你们,换其他人来也一样……”高瞻招手让炊事兵再下一碗臊子面,“反正昨天把我们折腾坏了,我也不知道号角是几点钟响的,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七八米高的土堆上,举着比手臂还长的号角。雨那么大,那三人就跟站在瀑布下面似的,我们想这多半是什么仪式也不敢劝,只好盯着。号角声一响,镇上的人就像,像……”高瞻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连着“像”了好几声,“就像被打了镇定剂一样,不哭不闹不瞎跑了,还有人说什么山神听到了就有希望了,说得眼泪哗哗的……”

舒砚惊得张大了嘴。

高瞻起身去端面:“反正多亏了号角,我们才能早收工。”

接下来的三天,老天都像开了闸门似的任凭雨水倾泻,顾长愿没想过岛上的雨季会这么猛,暴雨接小雨,小雨又接着暴雨,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边庭和士兵们每天早出晚归,顾长愿待在实验室里。雨下得人心烦气躁,日历上的红叉画了满满一排,连舒砚都说:‘再这么下去,我都想找个神仙拜一拜了’,顾长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等到雨水减弱,已经是五天后。顾长愿想去镇上看看,高瞻思忖了会儿:“行,不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出了哨所,皮卡车在泥浆里颠簸,泥浆汇成河,飘满泡胀的木墩和麻雀、镇子口堆满了茅草,只留下两三人宽的豁口,车开不进去,只能一步一步走到镇子里。顾长愿以为高瞻说的‘要有心理准备’是指这满目疮痍,直到见了镇上的人,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雨还是那雨,人还是那些人,但气氛不一样了。

前几回来镇上,人们虽然落魄,但眼里还算有些东西,有人戒备、有人畏惧、有人厌恶、有人看眼神就知道定是在默默地骂他们,在心里喊着‘快滚’;但这次人们围着篝火,眼神却空了,火光一丝都没倒映进眼里,见他们来了,只是淡淡觑了一眼,又裹着破旧衣服烤火取暖了,彼此之间不说话,不交谈,连空气都像被抽离了。

“镇上不一样了。这暴雨啊,来一次还扛得住,还没恢复又来就……”高瞻叹气。

顾长愿无声地打量着镇子,忽然眼前一暗,边庭朝他扑来,摁住他胳膊就往下拽,顾长愿只觉得一阵寒风从头顶擦过,定神一看,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他脚边,顷刻陷进泥土里。

石头来的太快,又是从背后飞来,顾长愿压根儿没留意,转过身才看见五米开外站着一个胖男孩,圆头圆脑,像个木墩,再看地上,那石头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这要是砸在脑袋上,那还不当场头破血流?顾长愿一阵后怕:他做了什么就遭人恨了?下这么狠的手?

“做什么!”高瞻大喝一声。胖木墩哆嗦了一下,又鼓着眼怒瞪着他们。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篝火边的人齐齐看向顾长愿,却只是木然地看着,一副没心思搀合的样子。

边庭抓着顾长愿的手,把他掩在身后。片刻,人群里传出‘胖崽子,你阿娘在找你呢’的叫唤,那胖木墩才扑扑地跑了,跑走时手心一松,又一块石头掉在地上。

竟然手里还捏着一块!

顾长愿倒吸了一口冷气,朝人群看去,孙福运远远地朝他们眨眼,刚才那声就是他喊的。凤柔蹲在孙福运旁边,没有表情,其他人脸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淡淡觑了几眼,又转身围着火堆了。顾长愿有种预感,就算他被石头砸中,他们也不会走过来看一眼。他们不是暴雨后的幸存者,更像电影里的活僵尸。

“我没事。”顾长愿被边庭抓得生疼,安抚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