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拿着刀枪走远了,福春山隐隐听见成小久呵斥媳妇乱来,凤灵儿委屈,声音却很坚决:“我是你的媳妇,总不能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吧,我也要保护你。”
等队伍休整得差不多了,火把又一次燃起,人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朝着深山走去。算时间,应该过了中午,可天色暗得和夜晚没什么区别,没有太阳、只有黑云和狂风,岛屿摇晃得愈发厉害,到处都是哗哗啦啦树叶声。婳临渊没要福春山的枪,选了一根长棍做武器。
这一路,所有人都沉默着,不哭不闹也不交谈,连呼吸声都没有,脚步不紧不慢,两条腿机械地拖着,有种听天由命的悲壮。
整支队伍已经死了,死在了刚才鸟群和野兽的蹄爪之下。婳临渊一点都不怀疑,就算此时此刻海啸扑来,他们不会跑不会叫、不会哭闹和惊慌,只会站在原地,茫茫然地看着海水淹过头顶。
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地上野兽的尸体变多了,鬣狗压着瞪羚,血肉混在一起,肠子挂在肚子外面,悬崖绝壁高耸,山脚到了。
婳临渊疑惑地张望,在密密麻麻的南蛇藤背后找到一条山路。山路极细,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地上的野兽多半都是从这条路上被挤落下来摔死的。思忖间,又有鬣狗掉下来,砸在他面前,脑浆涂了一地,还有的摔瘸了,半死不活地堵在路口,被福春山砰一枪崩了脑袋。
“小心点,看紧老人孩子!一个一个上!”福春山踢开挡路的鬣狗尸体。
祭司们抡枪提刀地走在最前,清除着路上的碎石和乱枝,老人和孩子夹在中间,成小久和几个会使枪的守在队尾,防止再有野兽冲上来。
这一路走得艰难,山路又细又滑,有人崴了脚,眨眼的功夫就掉下山,如石沉大海,连个坠地的响儿都没有,其他人不哭不闹,默默捡了同伴的褥子继续上路;有老人走着走着犯了风寒,浑身滚烫,摇摇欲坠,只能由儿子背着,背着背着就咽了气,无声无息地去了,儿子不肯把老人丢在山路上,含着眼泪背着尸体继续往上;有人平日里看着粗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走着走着忽然双手一张,像一只飞鸟坠了下去;就这样,人越走越稀少,每一秒都会有人猝不及防地死去,活着的人埋着头只管上山,不说话也不张望,形若僵尸,好像经历了林中的浩劫,谁也没再发疯,又好像谁都发了疯。
走到一处折弯,雨水汇积成潭,婳娘忽然扯了扯婳临渊的袖口,前方豁然出现两条岔路。
婳临渊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往右。”
福春山:“左边有什么?”
婳临渊望向岔路尽头,藤蔓盘盘曲曲,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等洪水退了再来看看吧,现在先上山。”
福春山心想也是,保命要紧,正要喊队伍右转,忽然改了主意:“离海啸还有多久?”
“怎么?”
“不赶时间的话,你们先到左边的岔路上等着,我去洞里看看。”福春山捻了一把地上的泥嗅着,泥里有野兽的腥气,“这一路上那么多鹰啊狼的都进了山洞,我们就这么闯进去肯定不安全;左边这条路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应该没有危险。你们先在这条路上躲一躲,我把上面清干净了你们再上去。”
婳临渊:“我和你一起去。”
福春山看着婳临渊手里的长棍,噗嗤笑出声:“你这棍子怎么和狼斗?你照顾镇上的人和婳娘吧。”说完便喊上成小久和几个擅长使枪的上了岔路。
婳临渊看着福春山走远,带着一众老弱妇孺沿着左边山路往前,或许是运气好,这一路无惊无险,没走多久,就见有一块天然的巨石,石面光滑平整,像一把巨斧横腰斩进山里。婳临渊让队伍在这里休整,顺带等山上的消息。
半山狂风怒号,隐隐夹杂着枪声和野兽的嚎叫。枪声从头顶传来,山洞多半就在他们的正上方,婳临渊仰起头,只见黑云翻涌,看不见洞里的景象,可单听这厮杀的声音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绝壁上的蕨叶随着枪声和野兽的嘶吼声抖动,叶子上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带着血水的味道。
山风本来就满是海鱼和海草的腥臭,现在又裹了血水和动物皮肉的味道,臭不可闻,婳临渊胃里直泛酸水。他又冷又饿,但挂念着福春山和洞里的情形,没心思吃东西。
半晌——
凤灵儿呼哧呼哧跑来,脸上沾着血和碎肉,全身像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都清干净了,走吧!”
“春山呢?”
“在上边,放心,人没事。他一人杀了四五十只狼,累得走不动了,叫我下来找你们,小久和其他人也在。”凤灵儿语气激动,呼呼喘着气:“山洞大得很,所有人都能待在里边!”
人们眼里久违地迸了光,仰头直勾勾地望着山顶,好像漫长的跋涉后终于看到了绿洲。婳临渊带着队伍上山,绕过一道窄弯,就看见黑漆漆的洞口,福春山躺在地上,身后是成堆的野兽尸体。
“嘿嘿,幸好我先来看看,这群畜生那叫一个狠……”福春山咧嘴一笑,狠狠地咳嗽了声,晕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鲸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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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约两层楼高,七八十方大,洞口雨水垂直泻下、形成飞瀑,宛如帘幕。地上堆着成山的野兽尸体,洞顶覆满泥炭藓和黑藓,冷风撞击在岩壁上,发出如箜篌一般的呜咽声。
洞穴并不完全呈半圆形,而是像斜放的漏斗,拖着长长的“尾巴”,越往里越狭长,最窄处只能一人通过,“尾巴”顶部垂着比手臂还粗的南蛇藤和铁角蕨,蕨叶背后是一道夹缝,一直往里延伸。起初胆大的汉子们想探探山洞究竟有多深,但洞里阴冷又潮湿,没走多久火把就熄了,黑漆漆一片,不仅看不见路,连呼吸都困难,只好退回洞口。反正他们只需要一个避难的地方,管他山洞那头有什么呢?
福春山昏睡了很久,迷迷糊糊中好像有火光,篝火劈啪作响,冒着热气,让他忍不住想朝热源靠近,暖暖身子。有人按住他,用沾水的布条浸润他干涸的嘴唇,布条透着霉味,像在潲水里浸过,难闻极了,但水很清凉,凉意顺着牙齿流进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轰隆——
一声巨响在他耳边炸开,接着是山洞剧烈摇晃。碎石、稀泥、黑藓、蝙蝠屎全往他脸上砸。
怎么回事?!山洞要塌了?!
福春山很想跳起来看个究竟,可他混混沌沌的,用尽全力也没能让手脚动起来。
接下来的感觉很像隔着一层帘幕,福春山知道自己睡着,却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有人在说话、有人尖叫、还有人在哭。山洞晃个不停,像巨人双手晃动着玩具匣子,而他们被关在匣子里。雨水冲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篝火被风掀翻,燃烧的柴火砸到他的右脚,烫得他想大叫,但柴火很快被人捡走了,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甚至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应该是鹿肉,哪里来的鹿肉?是他在洞口打死的那些吗?真香啊……
一连三天,福春山清楚地知道身边发生着什么,譬如风停了又起,哭声渐渐弱了,篝火一直燃着……
就是没法动弹。
直到第四天,他醒了,第一眼看见洞顶滴水的泥炭藓和……一双羊角辫?
婳娘惊喜地睁大眼,把湿哒哒的布条搭在他额头上,转身去叫婳临渊。
婳临渊探了探福春山的额头:“终于退烧了,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我发烧了?”
“是啊,睡了四天。”婳临渊端来一个破碗:“喝点水,只有雨水,将就一下。”
福春山晕头转向,身子沉得像铁,在婳临渊的搀扶下才勉强坐起来。成小久和凤灵儿围过来,把刚烤熟的鹿肉放在他面前。
鹿肉滋滋冒着油,刺鼻的膻味差点让他昏厥,福春山胃里咕隆咕隆地响,却没心情吃,头晕脑胀。他轻声道了谢,打量着空旷的山洞和衣衫褴褛的人群,人们面黄肌瘦,篝火在脸上投下颠颠歪歪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