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2)

无名之境 烟花令 4360 字 7天前

他轻轻蹙眉,视线扫过边庭、顾长愿和何一明,全场只有他们听过六十年前的故事,一想到那些毫无人性的疯狂,高瞻就脊背发凉。

高瞻细细说着六十年前的噩梦,又说起白天镇子东边简陋的仪式,越发觉得六十年前的故事会重演,镇上会再度被恐惧淹没,变成无序的野兽。

人们静静听着,起先还浮出惊恐、好奇、呲笑的表情,到最后都垂着头,空气里只有厚重的呼吸声,气氛沉重又压抑。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有人轻咳了一声,却声如裂帛,在寂静中响得突兀,他连忙捂住嘴,把咳嗽咽回去。

过了许久,许培文开口,缓慢道:“我们的医生和士兵坚持到现在已经超过了肉体的极限,可以全说靠一股信念绷着,如果还要耗费心神和不理解我们的人周旋,不仅耽误防疫进度,更是会让我们优秀的同志们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有人受伤,所以我们能不能先想出一套应对方案?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面色沉重,谁也接不上话,纷纷垂下头,像怕被点名的学生。

“把孙福运请来?”顾长愿忽然说。

视线齐齐射向顾长愿,顾长愿耸肩,说孙福运虽然生在宓沱岛,但一直向往岛外的生活,“他或许有想法。”

孙福运很快被请到哨所,看见满满一屋子人,少有地窘迫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许培文彬彬有礼地介绍了一番,孙福运才放下心,恢复了一贯的痞样,两手一摊。

“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拒绝了高瞻为他腾出的座位,斜靠在门边,“我知道火祭是糊弄人的,压根没有什么山神,但如果有更好的方法,六十年前婳临渊就想出来了,再不济,这么多年婳娘也想出来了,轮不到我来想。”

许培文:“你的意思是?”

孙福运摸出烟叶,最近他嚼烟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道是烟瘾越来越大,还是烦心事越来越多。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不赞同,但我也想不出别的,如果镇上乱了,把山神这座压根不存在的神请出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镇上的人深信山神。你们如果怕镇上失控,怕生病的人拒绝治疗,或是对你们又踢又打,赶你们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就按照六十年前的方法,请小丫头来火祭,平息恐慌。”

“可是婳娘是算准了日子火祭的,火祭完三五天就会晴,但要瘟疫平息,大概还要三四十天。”高瞻说。

按照许培文的预测,接下来几天就会进入动荡期,现在火祭能管三四十天?

孙福运:“火祭不是说祭就祭,它有很多仪式,要先挑祭品,然后还要初鸣、集鸣、行鸣,最后才是进山。从镇上失控那天起说要火祭,平息一次,镇上人非常敬重山神,为了火祭,他们不会再乱来,万一四五天后不安地苗头又窜了,压不住了,就挑祭品,这个简单,现在全镇还剩三头牛,随便挑一头,再平息一次,还有初鸣、集鸣、行鸣、上山,四五天一轮,不就拖过去了?”

孙福运说完,四周议论声渐起,孙福运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力嚼着嘴里的烟叶,沉默了。

“我觉得不错,不是说小女孩也知道山神是假的么,我们请她帮忙,将计就计。”

“小女孩肯听我们的吗?”

“让高排长或者小顾和女孩说说看?她现在不是继承她娘成了祭司了吗?祭司是要保护镇子的吧?”

“应该和我们的乡镇干部差不多。”

“那就是了,我们也是为了镇子好。”

屋内讨论得激烈,孙福运一句也听不进去,翻来覆去嚼着烟叶,越发沉默,他忽然发觉他在无意中认可了婳娘的做法,不仅是认可,甚至理顺了婳娘的想法,为什么要火祭,为什么要又是祭品又是号角,把一个谎言弄的神秘兮兮的,一切都有了答案。这种后知后觉让他害怕,白天他还对着镇子东边祭祀的人嗤之以鼻,现在却好像有声音在对他说,婳娘是对的,只能这么做。

“臭婆娘……”他暗骂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婳娘被黑色斗篷罩住的脸。

讨论声渐渐淡了,对救援组来说,他们终究是闯入者,和岛上的人隔着天堑,如果一场火祭就能平息混乱,等于他们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得到一个安稳的环境,让他们安心防控疫情,这最好不过。

许培文点点头,觉得火祭可行,正要开口——

“如果告诉他们真相呢?”顾长愿忽然说。

--------------------

医疗队升级成救援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终局(八)

===================================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哗然。

孙福运都惊了:“你疯了?难道你想告诉镇上所有人都吃了有毒的东西,要一个一个等死吗?”

顾长愿隐隐感觉到孙福运的怒意:“不会一个一个等死的,致死率在40%左右,而且我们一直在救人。”

“什么致死率?别扯这些听不懂的!”孙福运呸了声:“我就问你尕子的女人是不是死了,胖崽子和丁九是不是死了?”

孙福运的话像一把刀插在每个人心上,连许培文都愧疚地垂下头。

孙福运继续道:“既然想听我的意见,我就直说,我知道你们外面的人聪明,懂得多,但在这座岛上,从婳娘,不是,是从婳临渊那时起,岛上就相信山神的护佑,现在和六十年前是一样的,怪病袭击了镇子,现在是人人担惊受怕,但很快就会觉得那些生病的人是因为他做了恶,或者不敬重山神,那些没有生病靠着‘我没作恶,怪病不会落在我身上’的想法才能支撑下去,你现在告诉他们每个人都会生病就等于熄灭了他们的希望……”

“我明白孙先生的意思了,”许培文缓和着孙福运的怒火,“孙先生是说,镇上之所以还平静,因为他们会自我安慰,生病的是别人不会是我,如果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可能生病,反而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恐慌。”

“而且他们坚信山神会救他们,如果告诉他们疫情和山神没关系,就等于污蔑了他们心中的信仰,和所有人对立,恐怕我们还没治病,就有人以对山神不敬赶走我们了。”嵘城第一医院主任医师钟新国补充。

“是啊,说每个人都会生病确实冒进了一点,虽然发病率会超过50%,但还有五六十人不会发病,如果说出真相,反而会让每个人都会担心发病的是不是我,心理压力太大了。”

议论声又起,支持许培文和钟新国的占了大多数。他们心里清楚,比起瘟疫本身,不断蔓延的恐惧更具有杀伤力。所有对疾病的恐惧最终会扩大成对外来族群的恐惧,一旦他们被岛上的人赶走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顾长愿紧抿嘴唇,扯着一绺刘海,捋着思绪。

“我觉得现在已经人人自危了。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百分百虔诚,坚信疾病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跪在地上求神?听高排长说,两天前只有三个人,现在已经四十多人了。”

“虔诚这个东西没有上限的,如果他们害怕,一定会觉得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会恐惧。我倒是觉得把话说开了反而能让他们安定下来。”他顿了顿,“虽然会很艰难。”

四下静了,有人低头沉思,更多人看向许培文,等他拿主意。

“不对啊……”高瞻打破沉默,“可我们只需要说‘就要火祭了,不要再聚在一起,不要神经兮兮的’就能让他们安定啊?”何必多此一举?

“对啊……”

“对啊……”

众人点头,话题又绕回来了,一个现有的谎言就能让镇上安稳,为什么要去冒险?

顾长愿皱眉,瞅了瞅靠在墙角的孙福运,孙福运沉默不语,好像闷闷想着心事,褪了色的灰褂子烂蔫蔫地搭在他身上,像破旧的幡旗,顾长愿看着他,蓦然想起婳娘,那个至死都用斗篷裹紧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