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射后不到五分钟,老宗忽然呼吸困难,体温蹿到40.2c,血压飙升,钟新国和许培文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搭配m1干扰素、糖皮质激素和机械通气,前前后后抢救了三个小时。当晚,许培文、钟新国和何一明都挤在隔离室里,约瑟夫劝许、钟去睡,他来轮班值守,可谁也不肯离开,固执地盯着老宗,像守夜人守着最后的火种。
直到天色渐亮,窗外传来鸟鸣,老宗的血常规、肝酶、心肌酶指标奇迹般地好转了。许培文不敢相信,反反复复检测了几次才确定。许培文看着奇迹般的数字,忽然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钟新国吓得连忙去扶,可扶了两次都没扶起来,反倒被许培文拽着一起坐在了地上,钟新国正尴尬,许培文忽地大大拥抱了他。
“钟主任啊,我们成功了……”
许培文声音哽咽,像从裂土里爬出来的,钟新国倏地眼眶就湿了。
何一明看了看老宗灰土色的脸,又看着地上两个哽咽的大男人,沉默地走出屋,对着欲亮的天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确认新方案有效后,许培文和钟新国马不停蹄去了镇上,镇上的医生需要知道这个好消息,他们奋战了太久,需要多一些动力和希望。
镇上的篝火依旧燃着,岐羽在熬新一天的药汁,孙福运陪她筛药,不一会儿,有人慢慢靠近,孙福运抬头,见是老嶓。
“今天也要喝么?”老嶓干巴巴地问,他对孙福运还有芥蒂,装不出亲切。
孙福运嗯了声,把陈皮倒进锅,老嶓讪讪站了一会,像有疥癣虫钻进衣服一样,挠头又抓耳,孙福运瞄了他好几眼,他都欲言又止。
孙福运忍不住搁了柴火:“有事?”
老嶓咽了口口水:“那个姓顾的医生怎么样了?”
“伤了胳膊,但人没事。”
老嶓哦了一声,说:顾长愿说好三天替他抽一次血检查,这下不会不来了吧?这才没两天……
“顾医生不是那种人。”孙福运没好气地说。
气氛霎时僵住,锅里的水吱吱叫起来,孙福运见老嶓脸色铁青,以老嶓的性子,脸上挂不住多半又要大吵,哪知老嶓闷声站了一会儿,哼唧了一句,那就好,反而蹲下来,捡起手边的柴火扔进篝火里。
岐羽熬好药,蒜仔帮着搁在每家每户门口。镇上又有人发病,高瞻二话没说就和士兵冲进那人屋中。顾长愿受伤后,他终于意识到岛民已被恐惧和妄想蒙蔽,除非疫情平息,不然他们只会无止境地胡思乱想。与其让岛民被瘟疫的恐惧支配,不如让他们忌惮自己。
自从岛民喝上了岐羽的药汁,就对岐羽表达出不同寻常的虔诚,好像找到了寄托,闭口不再提翠翠或者火祭,也不再惹事,顺从又窝囊。镇上的气氛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镇子西边的老羌病了,磨磨蹭蹭不肯去帐篷,高瞻对着这个一百八十多斤的壮汉正要发怒,却看老羌眼里闪着退怯的光,再一看,岐羽无声站到了他身后,岐羽注视着老羌,老羌就缩着脑袋,呆呆地跟着医生走了,到了第三天,又有一户男人发病,家里的女人掀开门帘,朝士兵招手,主动让医生进屋。
凤柔一天天好转,不仅脸上有了血色,还能断断续续说上几句话了,她想和女医生聊天,但医生总是很忙,这让她有些失落,甚至幻想自己康复后能帮上这些几乎没合眼的医生们。孙福运担心凤柔,拉着许培文问了好几次。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都半个月没见着了。
许培文:“暂时还不能。”
“那丫头还好吗?”
“放心,她很好,恢复得最好的就是她了。”许培文安慰。
虽然见不着,但只要丫头没事就行,孙福运放下心,想着等病好了以后天天能见,转念又一想,他不是一心想要离开这座岛么?怎么还想着以后天天见了?孙福运啧了声,掏了片烟叶子心烦意乱地嚼着。
帐篷里,凤柔望着蓝色的帐篷顶,隐约听见海浪声,海浪声悠扬,时远时近,让她有种浮在海上摇摇晃晃的错觉。
“到晚上了吗?”她问女医生。
“还没呢,傍晚。”女医生温柔道。
傍晚啊……
帐篷里油灯日夜不息,她都快忘了日子还有白天黑夜交替,只有偶尔气温陡降、地面泛起冰冷的潮气,她才能感觉到是已是深夜;或者当医生掀开帐篷帘的瞬间,光束从帘外射来,投下细长的影子,她才意识到天亮了。她不记得在帐篷里待了多久,黑夜白天也没了意义。
女医生看着她暗淡的眼睛,忽然说:“你等一下。”
说完,女医生跑到许培文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同时回头,煞有介事地望着她,这让凤柔很紧张,生怕是病情恶化了。过了会儿,许培文点点头,女医生笑着跑回来。
“你先躺下。”女医生说。
凤柔犹疑地照做了,很快,两名医生抬着担架跑来。
“你想出去看看吗?”女医生问。
“出去?”凤柔瞪大眼。
“嗯,出去。但是不能乱跑,只能躺在担架上,出去一小会儿。”
凤柔眼睛亮了,心脏都快跳出胸口,一名医生把她拦腰抱起,她顺从地躺好,感受到身子悬空,心中涌起一阵剧烈地悸动,她被抬到帐篷口,门帘被掀起,闻到流动的消毒水味、还浓郁的泥土和咸湿的潮水味。
有风吹过,混杂的味道就从她鼻尖轻轻一撩,又飘远了,仿佛生命,鲜活自然又灵动。
她感觉心脏要爆炸了,很多人猛然浮现在他眼前。他爹、成松、婳娘、孙福运……好像回到小时候,他们都在,她在镇上奔跑,每个人都冲着她笑,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具象化,一切自由流动的都是生命。
不真实的幸福感瞬间淹没她,女医生蹲在她身边,指了指远处,血红的夕阳燃烧了周遭的云和树,山头像着了火,似乎能听见噼里啪啦地炸裂声,树干在燃烧,焦土在炸裂,轰轰烈烈,天空、山脉、树木、黄土、风和灰尘都放射出万道光芒,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平息心底的巨浪。
在她身后,孙福运站在篝火边。他看见了凤柔,却不敢靠近,好像生怕冒冒失失破坏了什么。岐羽搁下药杵,望着担架和医生的背影,眼底有夕阳的金色倒影。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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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异常的顺利,老宗的身体有了起色,昏迷的时间越来越短,体温和氧饱和度也慢慢趋于正常。
三天的爆发高峰一度让许培文如临大敌,他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与岛民爆发冲突、抢病患,弄得不可收场。
虽然确实发生了冲突——翠翠刺伤了顾长愿,高瞻压住了翠翠,但结果远比预想中好得多。自从岐羽去哨所看了顾长愿,回到镇上之后就不再作壁上观,反而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救援组一边。她日夜熬药、冷眼凝视疯闹的岛民,像一场冷雨浇熄了镇上的骚动。岛民的戾气渐渐消失,不再哄闹或是躲避,发病了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士兵们走进帐篷,顺从得好像被人牵引的木偶。许培文早就听说岛上民风守旧、野蛮粗鄙但崇拜祭司,现在倒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镇上仿佛缠着很多看不见的绳,一端拴在岛民身上,另一端攥在岐羽手里。
爆发高峰过后,每日新增病例数逐渐减少,救援组上岛的第十五天,暴雨如约而至。高瞻对雨季的到来早有准备,备足了沙袋、粮食和水,但雨势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当天午后,浓云突然袭来,岛上霎时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狂风呼啸,几乎能掀翻整座岛屿,海浪声和山洪声吞没了其他一切声响,土地剧烈晃动,帐篷险些被卷上天。士兵们攥紧绳索和木桩,垒砌高高的沙袋防止雨水倒灌。
帐篷里乱作一团,污水涌进帐篷,地上全是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