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 / 2)

无名之境 烟花令 4276 字 6天前

忽然清醒的认知让顾长愿陷入深深的痛苦,他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在路上晕倒,被送往医院,他感染黑蓼病的事情就会暴露。

暴露后会怎么样?

会有不知情的医生因他感染,黑蓼病会卷土重来,何一明的实验会被叫停……

叫停?!

不行,何一明的实验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不能停!

他强忍着晕眩,看着屋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却越看越陌生,好像每个人都在对他说:传染病!别过来!

他抓着门槛,日光持续割扯着他的眼。

路人的脸在黑雾中慢慢扭曲,慢慢变成了何一明的脸,每一个人都成了何一明,各种模样的何一明。穿着草绿色t恤的何一明,在足球场看书的何一明,被大雨淋湿的何一明,被女生环绕的何一明,站在领奖台上的何一明,穿着防护服的何一明,气急败坏的何一明,盯着布莱希特的邮件眼睛发光的何一明……

每一个何一明都如同陌生人一般,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有看向他,只盯着一处光亮,脚步匆匆、径直往前。

那是一道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台阶,何一明一步一步往前,往上,再往上,高处的尽头是一棵繁茂巨大的树,树上挂着鲜红的果子。

“……摘下这颗果实吧……品尝胜利的滋味吧……”

理查德的邮件忽然蹿入脑海,何一明紧盯着邮件的模样涌上心头,那是他念念不忘的画面,是比秋日阳光更灼烧他心口的画面。

顾长愿忽然一阵心悸,恐惧和爱恋像两个刽子手较劲着锯开他的头颅,他抓着胸口,再看四周,何一明们已经在台阶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离鲜红的果子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

忽然,顾长愿眼前一黑,日光似乎消失了,黑雾牢牢罩住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像掉进无尽黑暗里。

“不能去打扰他。”

顾长愿捂着脸蹲下来。

·

不能告诉何一明。

实验不能被中断。

顾长愿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茫茫然地关上门,瘫坐在地上,视线模糊,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眼下,最理想的情况是他得了其他病症而非黑蓼病,但这几乎不可能,这四个月下来,他太熟悉黑蓼病了,无论是呕吐、昏迷、头痛还是眼前的黑雾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黑蓼病。

仔细回想,那日何一明被咬伤后,他替何一明注射,小鼠忽然狂躁,咬伤他并试图逃窜,虽然被顾长愿紧抓着没能逃脱成功,但小鼠在注射后很快死掉了,而他也被咬伤,进了消毒间。

那日就是前兆。

如果他感染了,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他们有fmlβ01试剂,但还在试验阶段,没有通过临床测试。如果让何一明把fmlβ01试剂用在他身上,意味着何一明要违背法律和伦理,万一对人体无效,他死后,铺天盖地的舆论就会把何一明淹没,实验同伴因感染死亡的污点会一直跟着他,他会一辈子被学术圈排挤、鄙视、辱骂,再也无法踏足,甚至入刑。

他不能让何一明陷入灾难,绝对不能。

何一明的才华和对学术的狂热,他最清楚。

这世上或许有一千个平凡的顾长愿,但只有一个卓绝的何一明。

那一瞬间,顾长愿几近绝望,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日光灯时不时被黑雾包围,像一根陷入旋涡的水草,随着涡旋一圈又一圈的沉沦。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那挥散不去的团雾,在瘆人的寂静和心跳声中冷静思考,罗列感染后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和对策,那是顾长愿人生中最艰难漫长的半天。

时间绵长永无尽头,窗外晦暗的天色预示着一天即将过去,顾长愿喝了两片双氯芬,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蹑手蹑脚走出屋。

他蹲在研究所外,等何一明离开后走进研究所,偷拿了微量的fmlβ01试剂,又拷贝了所有关于黑蓼病的资料,再悄然回屋。

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抽血、化验、复检、四小时后,看着自己高到离谱的β-葡聚糖值和检测阳性的结果,绝望又淡定地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告诉何一明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

短信发送的一瞬间,他前所未有地平静,没有紧张,没有恐慌,没有失落,好像荒芜古墙上的一片瓦砾,已经歇息了很多年,听腻了边塞笳吹,看惯了岁月如斯。

顾长愿躲进出租屋,通过灰色渠道买了大量实验器材和药剂,在屋里搭了一个“黑实验室”,用偷出来的fmlβ01试剂继续实验。他已经下定决心,自己研制出仿fmlβ01试剂,注射到自己身上,记录自己的病情。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会在痊愈后告诉何一明真相,完完整整地交上自己的笔记,助何一明完成研究;如果他死了,那也与何一明无关,一切都是他私欲太胜,眼看何一明快要成功,嫉妒到失去理智,偷拿了何一明的研究成果,还建了一间黑实验室,只为抢在他前面得出实验结果并发表,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实验,最终自食恶果。他甚至拟好了遗书,等待尸体被发现后,被警察们翻出来。

当然,他不想死,他更想活着,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献给何一明,他想知道何一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眼里的光芒会不会比收到布莱希特的邮件时更亮。他想看见何一明因为攻克黑蓼病一跃成为世界顶尖的生物学家,他想让何一明赞誉加身,受万人敬仰。他幻想有一天,他们一同登上生物界最高领奖台,和此前无数次经历过的一样,他后退半步,让聚光灯打在何一明身上。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感染黑蓼病很痛苦。

那是一种即便将所有文献和资料背熟咽下肚,也无法描述其万分之一的痛苦。

起初,他服用止疼药,但慢慢地,他开始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好像动一动就会扯裂某个关节或者器官。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每当手指或者脖子怪异地扭动时,他就强迫自己远离实验台,哪怕是昏迷在墙角也比碰碎试管和三角瓶好。

注射fmlβ01更痛苦,冰冷的液体流进血管之后,血液瞬间变得滚烫,像沸水一样在身体里湍流,眼前黑色的团雾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感觉自己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抽走他身边的空气,令他窒息。

每一次注射后,他都躲到墙角,把头埋进腿间,强忍住想逃跑的念头,告诉自己:别怕,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

最难过的是,过去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加剧身体的疼痛。虽然顾长愿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小时候在公园溜滑梯、荡秋千,养过蚕宝宝、小鸭子和一只可爱的小狗;中学时和父母去海边冲浪、到国外旅游,逃过课也考过满分,后来遇上何一明,不可自拔地沉迷在何一明的光环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会躲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呕吐?为什么会昏迷?为什么会这么狼狈?为什么这么疼?

真的太疼太疼了……

他想念父母,想念大斌和胖子,想念许培文和研究所的朋友,想念何一明……

他想嚎叫,但他不能,不能引来他人的注意。他翻开手机,在通讯列表里找到何一明的头像,只有一条问他实验室的fmlβ01为何少了的信息,他扯了一个拙劣的谎,何一明就没再回了,不知道是太过于相信他,还是根本不在意。

无数次,他想给何一明打电话,告诉何一明他很痛苦,但又不得不强忍住,他很清楚哪怕只是听到何一明的声音都会功亏一篑,他甚至担心何一明忽然发短信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实验室,他怕一松口就说想念他,他想了很多谎言,比如还要在老家陪伴亲人,比如父母身体不好,但何一明一次都没有问过,让他失落、痛苦又庆幸。

无数次个夜里,他在疼痛中昏迷,又在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滑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茫茫然地想自己又熬过了一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摊开笔记本,歪歪扭扭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