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鲁莽已经害死了婳娘,又怎么能再凭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肆想象?
她后怕,更不敢。
可当人群之外的岐羽静静凝视她,视线自下而上,和高出半个身子的她视线相撞的时候,像是从泥土里迸出一只手臂,狠狠地把她往下拽。
有那么一瞬间,凤柔觉得她听到的有可能是真的。
凤柔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水有些冷了,她拿起毛巾,忽地又是一阵痉挛,毛巾灵活地从手中溜走。她抓了几次没抓住,便放弃了,掬起一捧水,浇在几乎凹陷的乳房上。右乳下方有一道褐红色的疤,是恶沱红疮褪去后的印子,扭曲丑陋,像一条嵌进皮肤里的蠕虫。
她站起身,让水顺着皮肤自由流走,过了一会儿感觉手指力气恢复了,才抓起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走出茅屋,已是太阳西斜,孙福运和高瞻坐在皮卡车前交谈。孙福运看见他,拍拍屁股跑来:“洗好了?饿不饿?有热乎的玉米糊,吃吗?”
“你做的?”
“岐羽做的,我就烧个火。”孙福运看凤柔眼神错愕,又解释,“我暂时和那小丫头住一起,这丫头没了婳娘,少人照顾,我先看着她。”
说是照顾,其实孙福运也就做一点烧火打水的活儿,岐羽独来独往,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实在用不着他照顾。只是岐羽一直是孙福运心头一根刺,她行为诡谲,心思实在难琢磨,孙福运放心不下,只有盯着,又怕凤柔刨根问题,就用‘照顾’带过。
凤柔倒是真没多问,思忖了一会儿,冲孙福运笑了一下,跟着他朝婳娘家走去。
婳娘的屋与她记忆中不一样了。她依稀记得婳娘的屋顶被石头砸了一个洞,被士兵用蓝色的篷布遮着,屋顶还被烧过,屋梁黑黢黢的,现在除了屋顶巨大的牛角依旧刺向天空,茅草和窗檐都像是新的。
走进屋,屋中陈设依旧,左侧是药架,右侧是火堆,空气裹着亘古不变的药味,她有一瞬间慌神,总觉得下一秒婳娘就会朝她走来,从漆黑的斗篷中伸出手:“柔丫头,把这些玉米分给大家吧。”
凤柔有些低落,环顾了一圈,没看到岐羽。孙福运说:“她吃过了,回里屋休息了”。凤柔便朝里屋看了看,门帘阻隔了视线,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凤柔抿了抿嘴,在炉火前蹲下:“岐羽还好吗?”
“也就那样。”孙福运盛了一碗玉米糊,“就每天给镇上熬药,有人喝有人不喝,她也不在意……”
其实,在哨所见过顾长愿后,岐羽就更沉闷了,除了晒草药、熬药、进食,几乎感觉不到生气。以前至少还会支支吾吾发出些声响,现在脚步是静的,眼神是静的,连呼吸都是静的,像是一块被泥土裹了几亿年的骨架,或者湿漉洞穴里的石灰岩,冷得骇人。
但他担心凤柔咋咋呼呼,不敢多说,只把玉米糊端给凤柔。
凤柔看着紧闭的门帘,在脑海中勾勒岐羽的模样,她都快记不清岐羽的脸了,依稀记得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岐羽坐在皮卡车顶,两条干瘦的腿挂在半空,和手里的牛角杵一道,晃悠晃悠。
翌日,天一亮,凤柔就去镇子外看菜田。疫情蔓延之前,士兵们曾在镇子外锄了一片地,她和镇上的女人一同种了好些野菜,后来生了病,便不顾上了。没想到菜田一直有人打理,她的那一块地种满了羊齿苋,不知道是孙福运还是别人种的。
地里已有好几个女人,凤柔朝她们挥手,女人们还是害怕,怯怯地应声,不敢靠近。凤柔也不在意,没一会儿,蒜仔来了,大喇喇地朝她打招呼,还帮忙挖菜,凤柔心中的阴郁顿时消散了不少。
回到镇上,正赶上岐羽给镇上的人送药。她端着木碗在镇上一路小跑,敲打门梁。有人掀开门帘,见是岐羽,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阵,回屋拿来空碗,将药汁倒入自己碗中,一饮而尽,岐羽便端着空碗跑回家。不一会儿,她又端出一晚药汁,跑向下一间茅屋。凤柔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副画面哪里不对劲,但始终说不出来,一直到岐羽进进出出四次,她才后知后觉。
太静了。
每个人看到岐羽,都不与她交谈,要么神情复杂地打量她,要么淡淡看她一眼,便接过她手中的药。而后别说交谈,连视线都不曾对上。岐羽同样不与镇上的人对视,机械地敲门、递过碗、等待他们将药汁倒尽,然后跑回,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像空气都不曾流动。
岐羽端着碗,跑到第五户人家,敲开门,男人一见是她,厌恶地退了半步。岐羽却像丝毫不觉,依旧举起碗,男人眉头皱得更紧,忽地推了岐羽一把,岐羽一个踉跄,药汁全洒在她淡黄色裙子上,裙子黏在腿上,褐色的药汁从腿间流下。
凤柔仿佛听见滚烫的水粘在皮肤上的滋滋声,心猛地被揪紧。
“怎么回事?”
“可能是尕子不想喝药吧。”蒜仔说。
“那也不能推人啊!”
蒜仔薅着头发,尴尬地说:“没事,士兵看到会制止的。”
凤柔回头,果然见高瞻带着两个士兵跑来。
“怎么会这样?干嘛欺负一个小丫头?”
凤柔嗓门大,一说话四下全听得见,尕子冷冷地觑了凤柔一眼,蒜仔脑袋一缩,急忙把凤柔拉到一边:“小声点,之前镇上有不好的传言,和岐羽有关,才有人对岐羽这样。”
平头说完又怕凤柔追问,赶紧说:“都是一些胡说八道,假的假的,而且都过去了。你可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凤柔心头一紧,猜想多半是哨所的流言传到镇上了,又想起孙福运说“岐羽每天熬药,但有人喝有人不喝”,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画面,再看岐羽被推了也不恼,更不去看闻声而来的高瞻和士兵,无知无感似的抓着碗,拖着湿了一大片的裙子跑回屋了。
没想到婳娘的孩子落到这般境地。
害死婳娘的愧疚和悔恨又涌了上来。
凤柔情绪低落,默默回了屋,搁下菜篮,蹲在炉前拨着火堆,脑中全是岐羽被推开的画面。过了许久,忽看到一道被拉长的影子,像是有人站在背后。她回头,一看竟是岐羽。岐羽端着药汁,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还穿着沾了药汁的黄裙子,腿上的药渍已经干了。
凤柔站起身:“我已经好了,不用喝了。”
岐羽像是被“已经好了”戳中,眼神闪了一下,又低头看着药汁,抿了抿嘴角,转身就要走。
“喂,等等……”凤柔下意识地叫住。
岐羽果真停下,回过头与她视线相对。
凤柔有些无措,叫住岐羽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现在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搓着略微发抖的手指:“要不……我还是喝了?正好有点渴了。”
岐羽低头看着药汁,手指抓着药碗边缘,她的脸被火光照着,显得特别全神贯注,凤柔走到她面前,接过碗,倒在自己杯中一饮而尽。药味略苦,但不难喝,就像婳娘生前熬的那些汤药一样,喝下就莫名的安心。
“谢谢,但以后不用了,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岐羽还是面无表情,接过碗就朝外走,也不知道把这话听进去没有,凤柔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叫住她。
“裙子脏了,我帮你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