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又扒了点儿木灰,继续描地上的羽字。
“虽然疫情过去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平静,人们会慢慢恢复从前的生活,就像没有经历过灾难一样。但你要记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和你有关。那些死去的人的孩子、父母、亲人,他们是你的责任;老宗的半身不遂、胖崽子的娘的疯癫、尕子的阴郁、凤柔和翠翠的痉挛,你都有责任。往后的每一天,你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赎罪。你是医生也是赎罪者。”
岐羽转过身,呜呜哭起来。
顾长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高排长和孙福运商量过了,等岛上平静了,试着在岛上开班上课,教一些简单的知识。种地、养牛、织布、算术,还有认字。”他指着地上的羽字,“如果可以,请一个心理医生教你说话。”
“等有一天你能开口了,就让高排长,哦,也许换人了,没事,高排长回去了也有新的排长会来,到时候让他捎个信。”
“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这样做,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学。在你想说之前,我会想念你。”
也许很遥远,但没关系,就像他的名字“长愿”,如果愿望能实现,他可以等得久一点。
顾长愿没有去擦岐羽的眼泪,像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她肩膀,默默走出屋。
孙福运就站在屋外。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孙福运摊手。
“又不是什么悄悄话。”听到也没事。
“那丫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也许能吧。”顾长愿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重重拍了一把孙福运的肩:“我觉得能。”
孙福运跟着仰起头,他的脸被太阳一晒,霎时红彤彤的,像沾了好运。
镇上平静得难以置信,皮卡车依旧停在镇子中央,喇叭不再播报,百无聊赖地挂着。空荡荡的集装箱像是被冷落的老人,孤单地躺在空地一角,顾长愿还记得这三个集装箱被运来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现在烈日炙烤着皲裂的土壤,看不到一丁点儿雨水的影子。
老嶓走到顾长愿面前:“你们要走了?”
“是啊。”
“还来吗?”
顾长愿错愕了一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嶓不耐烦地挥手:“算了,快点儿滚。别来了,一来就没好事。”
顾长愿笑了一下:“我会想念宓沱岛的。”
走到镇子口,正好碰上凤柔提着一篮子荠菜回来。凤柔看到顾长愿,乐滋滋地朝他招手。
“顾医生!”依旧是震天的大嗓门,“手好些了吗?”
顾长愿笑,摊开手:“好多了,你呢?”
“也好多啦!”凤柔把篮子往肩上一兜,伸出沾了泥的手掌。
凤柔的手居然比顾长愿还大,掌纹深且密,长着厚厚的茧。两手一比,女人太糙,男人又太娇嫩,两人顿时都不好意思,同时笑出声来。
“我要走了。”顾长愿笑着说。
凤柔掂了掂篮里的荠菜,笑得很大声:“好。”
午后,直升机来了,依旧是直10,依旧喷着“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八个红色大字。顾长愿看着飞机稳稳落下,蓦然升起一种穿过了好大好大一片荒漠,终于看到绿洲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撤离的医护们为什么会哭。
他们这一刻等得太久太久了。
年轻的士兵走下飞机,站成一排朝他敬礼:“英雄辛苦了!西南军区接你们回家!”
顾长愿低下头,不敢去看士兵充满敬意的眼神,更不敢看身边的许培文或是舒砚,怕看到他们眼里的泪。
他跟随队伍踏上飞机。
沙石纷飞,风声猎猎,路灯和老屋一点点缩小,经过镇子上空时,镇子中央的枭龙皮卡像一枚墨绿色的钉子钉嵌在土地上。皮卡车头隐约有一簇黄色的点缀,顾长愿贴着窗,仔细辨认着那一抹淡黄,直觉告诉他,那是岐羽。
岐羽站在车顶,渺小的,孤独的。
她仰起头,对着渐飞渐远的直升机大声唱,用尽全身力气吭叫、嘶吼,唱尽压抑已久的委屈、悲伤、苦闷、不甘、恐惧、悔恨、迷茫……她像被激怒的狮子,饥肠辘辘的狼,像万丈飞瀑撞击寒潭,猎猎烽烟灼烧山巅,她不管顾长愿听不听得见,只是想歌唱。
须臾间,哨所、镇子、雨林、火山渐渐远去。瞎子河边,幽猴发出几声尖啸,很快被海浪声淹没。
飞机穿过云霄,无影无踪,只有宓沱岛亘古孤单地飘浮着。
四个月后,g国——
gcdc宿舍,敞亮的房间、80寸的液晶电视和真皮沙发都诠释着“高级”二字。
舒砚瞅了一眼窗外黑不溜秋的夜,冲着床上四仰八叉的人翻白眼。
“老大,你知道咱们国家现在是凌晨两点吗?”
“知道啊,边庭值夜岗嘛。你看,他这身军装帅不帅?”顾长愿坐起,对着舒砚举起手机。
舒砚瞅了一眼,骂了一句:“草!”
屏幕里边庭刚穿好军装,正扣着皮带。谁要看你男人换衣服啊?舒砚溜进浴室,想洗眼睛。
到g国四个月了,从一开始的震惊“世界顶级研究院就是牛逼”,到渐渐融入团队,顾长愿和舒砚像两个上班族般日夜埋头实验室。
恶沱的疫苗研发并不顺利,缺少临床病例,只停留在模拟阶段,但何一明坚持继续研发。在gcdc,舒砚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何一明的光芒,比在宓沱岛上更耀眼。实验台前的何一明宛如王者,有绝对的权威和魄力。
和在gcdc相比,宓沱岛上的何一明简直太太太“平易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