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目光有些发散,似乎神智已经不清醒了。
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糊涂了大半辈子,回首皆是错误和遗憾,皇帝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只是从来不敢回头。
一旦承认这些错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儿子、他相依为命的长姐、他忠心耿耿的臣子,都将永远离他而去。
而他的一生,也终将在史书上留下极不光彩的一笔,注定无颜面对先祖。
“事已至此,朕也该见见宰相了,去请宰相吧。”
礼部尚书闻言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可谁知,他不过走了两步,又被老皇帝叫住了。
“罢了,不用去请了。”老皇帝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好几下,才道,“宰相聪明绝顶,如何会不知道朕的想法?他不来见朕,已是念着君臣的情分。这几年……”
“朕阻了他多少回,连赈灾一事都插了手,他什么都没说,又未尝不是失望至极。”
“明明……当年被宰相所救,朕也是惜才的,也是一心一意想要收他为义子。他比太子强太多,这满朝文武,没一个是他对手。”
“朕自诩是他的第二个父亲,可当年宰相舍生忘死,征战蛮夷打下大好山河的时候,朕也没去看过这个儿子。”
“后来宰相一日比一日稳重成熟,一手肃清朝堂,风头无两,立下汗马功劳,朕封了他宰相之位、超品首辅、兵马大将军,让他管内阁,管天下兵马,安邦定国,什么都让他来做,辛苦的不辛苦的,可这又何尝不是将他放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从太子亲口在朝堂上要求朕,收回宰相的太傅官职,不愿让宰相为师的时候,朕就应该知道错了。”
“更别说之后焚书、驱儒生之事,太子不争气,纵容底下人贪污受贿,朕无能为力,教不好他也就罢了,还想着堵住悠悠众口。”
“宰相一直不愿接受朕传位给他的圣旨,恐怕也是……咳咳咳……”老皇帝擦掉嘴角溢出的血,朝神色惊慌的贵妃摆了摆手,继续道,“恐怕也是清楚,朕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只是愚蠢的帝王心术作祟,把宰相当寻常臣子试探罢了咳咳咳……”
皇帝嘴角溢出的血越来越多,贵妃先是被他说出的真相惊得哑口无言,随后又被扶到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太医院院正给皇帝诊治。
六部尚书皆肃立在旁,却并没有出声。
俞寒洲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他们一个个都是心知肚明,这也是众人誓死追随俞寒洲的根本原因。
老皇帝有私心,他们看得清楚,也曾为宰相感到不值,可他们更清楚,俞寒洲最初向往的,根本就不是无上的权力。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方是所有朝臣的初心。
皇室中人养尊处优,少有微服出巡体察民情的时候,不知民间疾苦,又哪里能比出生民间的宰相更懂得为百姓谋划?
不过今日之事,皇帝突然迷途知返,也算是好事。
因为,他很有可能会当场传位,传位的对象,也只有六部尚书属意的新帝人选——俞寒洲。
如此,宰相想要退居幕后的计划……
户部尚书轻咳一声,恭敬地行了礼,道:“陛下,不若臣去请宰相过来吧?”
老皇帝喘了几口气,才回过神,虚弱地摆手。
“不用了,若让宰相来,恐怕这担子,他还不愿意接。如今海晏河清,他心愿已了,怕是……来人,传笔墨,朕……要立诏。”
户部尚书闻言,老神在在地看了看礼部尚书。
果然,对方朝他投来赞赏的眼神,立刻让人传了笔墨。
老皇帝如今神智极为清醒,传位诏书更是写得毫不犹豫。
“传朕旨意,自明日起,传帝位于宰相俞寒洲,朕正式退位。前太子、先皇后、长公主、荣恩侯,皆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再入京。
彻查福恩公主被毒杀一事,缉拿长公主,按律法处置。华宜郡主,念在年纪尚小,又无大错,降为华宜县主,即日起前往幽州定居,无诏不得回京。”
“还有,”老皇帝闭了闭眼,“总管太监姚无伦自幼与朕一块长大,今日他突然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废太子的手笔,让新帝尽快把他找回来吧,这是朕最后的心愿了咳咳咳……”
“遵旨!”六部尚书齐齐叩首。
老皇帝写完诏书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就被送往太上皇居住的宫殿,由太医院院正负责诊治。
而六部尚书皆有要务在身,急着去见俞寒洲,也纷纷告退。
唯有一夕之间突然成为太贵妃的前贵妃,无语地看着老皇帝的背影,甚至都不想追上去。
呵,男人果然靠不住,口口声声本宫是你的小宝贝让本宫别太累,立诏书的时候想到本宫了么?
连华宜郡主这么一个男扮女装的外人、姚无伦一个太监你都记在心里,却偏偏不记得本宫,果然凡事都有先来后到。
是本宫天真了,不该对狗皇帝曾经的英俊容颜抱有留恋,以至于今日见了面,某位新情人看着她气得脸都发绿了,真是赔了芝麻又折兵。
这太后之位,终究是要她自己来争取。
“来人,回宫!”
“贵妃……太贵妃娘娘,不去守着陛下么?”
“陛下又不是只有本宫一个妃子,本宫素日便怜惜其他姐妹不得圣宠,如今没了皇后娘娘从中作梗,也合该为妹妹们争取些机会了。”
“啊是是是,娘娘的苦心,其他娘娘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嗯,先回去。明日准备些好克化的吃食,随本宫去拜见未来的君后。”
“啊这……娘娘,君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