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行凶之人名为屠葫,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取走段煨之子段盛的性命。
在耗费数日,带领了十几个武卫,跨越两个郡县后,他终于追上了目标。
原本,只是追杀一个话都说不清晰的幼童,根本不需要这么兴师动众,怎奈中途出现一个多管闲事的,这多管闲事的人还不是普通人,而是前任太尉,新任卫尉张温之妻——童氏。童氏为边境督军之女,自幼习武,极为彪悍,跟她那个丈夫一样,全然不懂识时务为何物,只反复掰扯“稚子无辜”,对他的任务百般阻挠。再加上她所携带的部曲全为张温旧部,单论骁勇程度,与西凉军不遑多让,几番阻挠之下,竟让屠葫等人对区区一个幼童竟无可奈何。
屠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利用袁氏的惨剧与荀门郎入狱的现状震荡他们的心神,让他们担心远在北方的张温,无暇他顾,趁机刺杀段盛。眼见成功就在眼前,屠葫忍不住咧开嘴,扭出一个狰狞的笑,猝然,手臂传来尖锐而难捱的疼痛。那疼痛很快转为麻木,他握不住手上的大刀,只能眼睁睁地任它掉落。
刀刃擦过孩童的发丝,切下一缕黑色的胎毛。
屠葫又惊又怒,被反应过来的童氏一脚踹开。
好不容易能成功刺杀目标,却在最后关头与目标失之交臂,强烈的落差让屠葫忘记心底萌发恐惧,双目被暴怒沁红。
他拔出匕首,狠掼于地,声音粗哑而刺耳:
“是谁!又是谁跑出来碍事!”
几次争锋,他已清楚地探知童氏与这一队部曲的实力。童氏等人虽然武力尚可,但更擅长防卫,他们当中不可能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反应,更别提掐准时机,将暗器精确地透掷在手臂的弱点上,让他的手瞬间卸力,无法强行击杀目标。
“是谁!究竟是谁!”
见事已不可为,原本替他阻隔部曲众人的同伴放弃进攻,立即向他聚集,将他围在中央。
“在上面——刚刚没有风,可我看到北坡上边的灌木在晃动。”
以顾元达的藏匿能力,即便事发突然,也不会波及枝叶,暴露自己的位置。
灌木之所以在那一瞬间晃动,是因为他急于腾出左手救人,以至于让怀中激烈挣扎的荀承找到空隙,加大了少许活动范围,正好牵动旁边用来阻挡身形的灌木丛。
既然已被发现藏身之地,顾元达索性不再躲藏,抬手打晕还在他怀里乱踢的荀承,将他拎到一边,离开树木的遮掩,挡住他们窥向身后的目光。
无人看到躺在紫葳花丛中的荀承,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棣棠枝叶间,半遮半现的那张脸上。
天光云影,瑶草奇花。
站在云影天光下的少年,眉目清扬,韶秀倜然。他的双瞳清湛明净,却如云松雾影,遥不可及。
莹洁的金黄花瓣轻拂白皙脸颊,随着他前行的动作微微颤动,万千花簇锦攒皆沦为陪衬,万丈天光替他做裳。随着他步步走进,靠近坡崖边缘,屠葫众人不由屏住呼吸,脸色铁青。
几人的异状,并非因为少年出色的外貌与气质。
“如此厚重的压迫力……怎么可能,若非久经沙场,于尸山血海中舔血,如何能拥有这般醇烈的兵戈戾气?”
若说皇甫规、段颎那几个镇守边关的杀神还有可能。眼前这个少年尚未及冠,能有几年的行军经验?难道他刚生下来就在战场上厮杀不成?
屠葫等人神色明灭,各自惊疑不定。
很快,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屠葫那只已经使不上力的右臂上。
再如何不愿相信,事实就在眼前。能一击将他们当中最强的骑督废掉右臂,眼前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是虚张声势?
众人顿生退意。童氏和张温的部曲本就难缠,如今又多了一个身手莫测、不知深浅的生人,若是他们再在此地纠缠不休,只会徒增伤亡,甚至全军覆没。
任务失败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唯有及时止损,先保留实力,再从长计议。
“他既然没有继续出手,就说明他的目的只是救人,而且大概率不认识段煨。”
如果是段煨派来的人,刚刚瞄准的就不是他的手臂,而是要害了。
方才暴怒无匹,几近失控的屠葫此刻反而成了最冷静的那个,精准地分析对方的身份与来意,
“而且,看童氏等人的模样,也不像认识此人。”
压低的话语从牙缝中挤出,越是清除目前的局势,屠葫越是气恼不甘——
坏他好事的这个人,真就只是路过而已。
凝固温度的僵滞持续了七八个呼吸,在童氏众人警觉的盯视中,屠葫咬牙,从喉咙底咕噜出极其沙哑的一声。
“走!”
维持着严阵以待的站位,屠葫带来的十几人依次离开。
张温的部曲中有几人想追,被童氏拦下。
面对部曲众人的不解,童氏只说了一句:“困兽犹斗,我们只是为了救人,并不是为了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顾元达。
顾元达同样没有理会屠葫等人的离去,只等他们离开后,跳下半人高的陡壁,捡起地上的匕首。
仓促出手,只为救人,实际上他并不想与屠葫等人起正面冲突。
这具身体虽身负武艺,却也只是比一般人强健一些,比起他上辈子的气力与反应能力,终究差了许多。一对三尚可,可若是要一对十,只怕力有未逮。在持续锻体,将身体素质恢复到原有高度之前,不宜铤而走险。
童氏不知顾元达心中所想,对孩童软言抚慰了几句,将他交给身旁的侍女,款款向前。
“多谢郎君出手相救。妾身姓童,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无名之人,不足挂齿。”
见顾元达并未有结交之意,童氏落落一笑,再三真挚道谢,便带着一群部曲先行离开。
等到一群人彻底走远,他才回到原先的落脚之处,将荀承从花丛中刨了出来。
以他熟练的手法,被打晕的荀承不会有任何损伤。只是情急之下手劲颇重,荀承约莫会昏睡小半日。
现在需要头痛的是,荀承醒来定会闹腾,要如何解释安抚,成了一个大难题。
想到荀承先前提过一嘴的傅叔,顾元达心中微动。
之前他就在想,原主两个未成年是如何跋山涉水,成功跑到义军阵前的。如今想来,他们大概率与童氏一样,有部曲保护,这才平安至今。
部曲,私兵也。
秦汉世家大族为门客、部曲、佃农提供庇护,以此获得他们的依附与效力。
以荀家的家世,拥有部曲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荀承口中的傅叔,约莫就是门客部曲之流,而根据荀承无意间透露出的信息,原主二人应当是瞒着其他人,甩开所有部曲,悄然犯险。
既如此,与其想着怎么解决荀承醒后的闹腾,倒不如,到附近转转,找找所谓的“傅叔”。
以原主二人的脚力与随身之物,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那位傅叔一定就在附近。
半日后,酸枣营地。
帐外彤云漫天,被落日染红的烟霞疏疏朗朗,漏下几许余晖,洒入帐中。
袁绍已半日未曾离开主帐,两侧亲卫拱立,禁止任何人谒见。
袁术穷极无聊,又满心惦念着玉玺,在袁绍帐外绕来绕去,佯装无数次散步路过。
袁绍的亲卫皆素质过人,每当袁术路过便施以简礼,随即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从不多说一句话。
终于,在袁术绕到第十九圈,肚子发饿,决定先去进一进食的时候,帐内突然走出一人,身着传信兵的衣饰,左右寻探,最终将视线对准他,行以一礼。
“袁将军,车骑将军请你入内。”
袁术不明所以,以为袁绍终于腻烦了他的小动作,决定见他,兴冲冲地入内。一掀开帘帐,就瞧见袁绍跌坐在榻边,地上散着一块绢帛,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
袁术走进几步,错愕地发现袁绍面色惨白,俊伟的面庞沁着细薄的冷汗,垂在膝间的指骨微微颤抖,无法自持。
他大惊失色地赶至袁绍身边,试图将他扶起:“本初,汝无恙耶?”
袁绍抬头看他,涣散的瞳光点滴聚集,蓦地抓住他伸来的左手。
力道极重,近乎穿金断玉,深深刻入袁术的肉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