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容玦将竹束带走,独孤恒被挫了锐气,也没了保护,关在房里不再到处挑事。
南昭军也未有行动,慕容霄清闲了几天。
这日他上午去军营练完兵,下午回房,走到门口,身后不声不响走来一个人影。
慕容霄迅即转身。
竹束站在他三丈之外,脊背直挺,下颌却微埋,显出几分易碎的脆弱,看的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压低嗓门,和蔼询问:“怎么了?找我有事?”
他耐心等着竹束的反应。过了大半晌,少年仰起头,澄澈双目闪着辉光,认真看着他:“将军。”
竹束沉默寡言,慕容霄几乎没怎么听过他说话。
“我,不想服侍独孤公子。”
慕容霄一怔,瞬间喜出望外。
竹束被独孤恒刻意灌输要对他忠心不二的心念,缺乏自己的判断,宛如无心无情的提线木偶。
武艺高强的他被独孤恒肆意欺凌,他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生气。
他一直发愁,如何才能让竹束拥有自己的考量。
不知是竹束在青州接触到了大量的,性格各异的兵士,还是殿下对他劝导起了作用,竹束竟然说出自己的心声。
“你确实不该服侍独孤恒。”慕容霄赞同道,“他那样的人,不值得你,不值得任何人效忠。”
“你放心,往后你再也不用服侍他,遭他打骂。”
竹束又道:“我也不想服侍慕容玦。”
慕容霄没有指责他对慕容玦直呼其名的无礼,沉默片刻,“我此前已经同殿下说过。等会我再找他谈谈。”
“我想服侍将军。”
慕容霄忽觉一道巨雷劈下,让他有些耳鸣,听错了竹束的话。
“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将军。教导我武艺的将军说,你是大燕的英雄。”
“在我心里,你和别人不一样。”
慕容霄戎马二十载,孤身面对千军万马也可面不改色。
而此时那张苍髯如戟的脸,再也绷不住表情。
除了让竹束先回房,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暮色深重,久经沙场的北燕第一猛将,在房中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他今年虚岁三十八,娶过一位夫人,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
他因领兵在外,未能及时赶回,心中有愧。
又因常年驻守青州城,身在军营多有不便,早断了续弦的心思。
他的长子今年十六,来年春天就要征招入伍,同他当一对父子兵。
而今日,一个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对他说,想在他身边伺候。
他从未对那名少年起过任何狎昵心思,但那名少年相貌绝世,即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私情,这事传入别人耳中,世人会如何看待他?!
慕容霄思前想后,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再找九殿下谈谈。
慕容玦的青州府邸修建得如铜墙铁壁般坚固,内里装潢却同军营一样十分质朴。
宽大的房间内只有桌椅书架等几件最基本的摆设,大部分地方都空着,在北风阵阵的冬日里更显几分萧凉。
清瘦如竹的身影脊背笔挺站在角落,全身都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慕容玦坐在淡日暖照的长椅上,朝他温柔伸出手:“你就一直这么站着?以前在独孤恒房里就是这样?”
竹束既是娈宠,又兼任侍卫,想来没少受独孤恒苛待。
“你跟了我,无需再如此。过来,陪我坐会。”
无人理会。
慕容玦无奈笑了笑:“这几日天气晴好,想不想去城里逛逛?”
“你被独孤恒关在别院里这么多年,往后,我多带你出去走走。”
依旧无人理会。
“你之前说,独孤恒没教过你读书认字?你不想去逛街,我在房里教你识字可好?”
慕容玦没等竹束回答,已起身走到他身边,不顾他的抗拒,紧捏清瘦手腕将人拉到书桌前。
竹束狠狠甩着手腕,慕容玦顺势放开,拿起笔墨,在宣纸上写下笔力遒劲的“竹束”两字。
“这是你的名字。认得吗?”
竹束抿了抿嘴,微微点头。
“会写吗?”
“我再写一次,你好好记着笔画。”
他重新一笔一划,慢慢又写了一个“竹”字。
“笔给你。照着我的字写一个。”
竹束沉默着从他手里接过笔,照着他写的字,笨拙地开始模仿。
慕容玦温和扬起嘴。
竹束此前没接触过外界,见过的就独孤恒院中几个家将和下人。
也没读过诗书,不懂世间道理,只知对独孤恒愚忠。
但他看的出来,竹束很聪明。
竹束在保护独孤恒之后,并未听独孤恒命令出手打伤将士,可见本性不坏。
他需要学的东西很多,但只要好好引导,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竹束拿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的临摹,神情专注。
暖淡的冬阳照在他脸上,白玉无瑕的脸泛着莹润的光,晃花了慕容玦的眼,迷醉了他的心。
他情不自禁,又有些意动。
那双眼睛能摄人魂魄,古人并非胡说。
“笔要这样拿。”慕容玦温柔抚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想手把手教他习字。
竹束狠狠将他手甩掉,一脸嫌恶地看着他。
墨迹在白纸上飞溅出一条黑点连成的线条。
慕容玦又觉得心尖被钢针刺了一下,比上回更疼一点。
还是没到令他发怒的程度。
那日慕容霄同他说的话,他这几日,都在斟酌。
他尚未成亲,已先纳了一个娈宠。
虽然这在大燕的王孙公子中不算什么新鲜事,但他身份与众不同。
他正在和大自己十来岁的异母长兄争位,他是想当大燕皇帝的人。
竹束也不再和那些世家公子豢养的娈宠一样。
他往后是储君,是天子后宫里的人。
他要面对的勾心斗角,远胜于世家公子后宅里的争风吃醋。
慕容玦静静看向那张勾魂夺魄的脸。
他难道真的不应该,把竹束留在身边?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又是月余。
十年难遇的寒冬似乎就要过去,天空偶尔飘散零星雪花,再没下过几天几夜猛烈不停的鹅毛大雪。
这一日,慕容霄练完兵,又一次找到了慕容玦。
“你来的正好,”慕容玦神色三分严肃地扬了扬嘴,“我也有事要找你说。”
慕容霄微愣:“殿下先请。”
他要找九殿下说的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以至苦苦困扰了一个月,也没好意思找对方商谈。
一个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的人,说想在他身边伺候。
竹束毕竟是身份不太光彩的奴籍娈宠,这事传出去,他都不知该如何朝人解释——他从没动过任何狎昵心思。
“你上回说,人人都可将竹束纳入帐中,”慕容玦温和道,“唯独我不可。”
慕容霄:“……”
也不是人人都可。
“因为我要争位,要当天子。往后为了朝中政局,我必须要娶一些世家公卿的女儿,制衡各方势力。”
“竹束在深宫中,必须得面对一帮妃嫔的争风吃醋和勾心斗角,这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可能比在独孤恒的后院里还不如。”
慕容霄:“孤独恒对他动辄打骂欺凌,殿下不会如此……”
“你说得没错。”
见慕容霄双目大睁,慕容玦轻笑:“我认真考虑过了。”
“这些日子我和竹束朝夕相处,我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对他的心意。”
“你让我归京之后,恢复他平民户籍,再另外安置,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俊朗眉目收敛了往日的清雅怡然,郑重看向慕容霄,“我做不到。”
“我和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他已是我的人。”
慕容霄:“他是个男子。就算是女子,未遇良人,也可另寻良配。”
“和这些无关。是我想对他负起责任,想照顾他一生。”
“可殿下往后必然三宫六院……”
“我知道你的担忧。”慕容玦正色道,“我并非一定得娶那些我不爱的女子。”
“我以前未曾遇到心爱之人,所以觉得靠联姻结党,没什么所谓。”
“可我现在有了。”
“联姻并非谋取权势的唯一手段,要争夺帝位,要统治江山,我还有许多别的办法。”
“我今日,可以朝你保证,我既然已有了竹束,往后我就一心一意对他一个,不再另娶。”
慕容霄:“可他是男子,不能生育子嗣……”
“这有何难?慕容家血脉众多,挑选头脑聪慧,品性端正的幼童过继,在慕容一族中是寻常事。”慕容玦不以为意,“如此,你可放心?”
慕容霄仔细端详对方半晌。
慕容霄出身慕容氏,是皇室宗亲,慕容玦是他族弟。
早在前朝,慕容氏就是手握重兵,雄据北方的楚国豪族,族中人才辈出,人丁兴旺。
楚天子失道,前楚分裂,慕容氏自立为王,建国大燕。
当今慕容皇室,子嗣众多,野心勃勃者也众多。
慕容玦在年幼之时,就表现出非凡的才能,品性也甚合他意,因此他这个大燕的兵马大将军,不愿效忠太子,选择拥立这个年纪轻轻的九皇子。
独孤恒带着竹束来到他营中。听闻竹束遭遇,又见到竹束的高超武艺,他无可避免起了同情和惜材之心。
竹束若能得好好教导,将来必成大器。他不忍见他只被当成一个漂亮的,任人玩弄的娈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