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危急的关头,所有的臣子都劝宋王离去,暂且去往余城,余城地势险要,固若金汤,城中又摇◎
在这样危急的关头,所有的臣子都劝宋王离去,暂且去往余城,余城地势险要,固若金汤,城中又一贯富庶,若是藏于余城,少说也能挨过一年半载。
届时,陈国粮草不济,自然退兵。
而宋国虽然被蚕食了泰半土地,至少还能留有宋国之名。至于日后会否日益艰难,彻底失去宋国作为天子国的威名,便等日后再行言说。
因为陈国的来势汹汹,宋王未能向素日一般,戴着十二旒冠冕,身上穿着威严的朝服,而是身着玄色常服。
底下的人,不管是否年迈、久经世事,在面对亡国之险时,都不免露出惶然焦急的神色。
大多数的臣子,都劝宋王趁陈国军队未将王畿包围,今早离去,或能保住宋国。
但也又极少数的臣子,一身凛然正气,誓死劝谏宋王留下。
“您乃宋室天子,岂可仓惶而逃!如此一来,纵使保全了宋室,只怕风骨礼法,只得沦为笑柄啊!”
“胡言乱语,吾宋室数百年的基业,难不成皆付与都城一役?纵弃一城,若能保全天子,何愁他日无兴起之日?”
……
眼看底下的人争执不休,各自有理,若非形式紧急,或许都能殿前失仪,打起来。
宋王漠然的注视着他们,难得没有往日温文的模样。
他倏然起身,声音微沉,“够了。”
这是一个君主的威严,哪怕敌军兵临城下,哪怕国家危在旦夕,但他仍旧是一个传承了数百年之久,一个刀戟之锋曾指向四夷,令天下巍颤的天子国的君王。
即便宋国灭了,他也仍旧是最为正统,被礼数所承认的天子——宋王訾玢。
这世上,无一人可比他身份尊贵。
故而,仅仅是这样单薄的两个字,就足以叫原本吵闹的朝堂一刹那间静下来,诸臣尽皆伏地,无人声张。
宋王双目阖上,沉默了起来,寂静的氛围蔓延在了整个殿内。
许是一瞬,又许是过了沧海桑田般久远,宋王睁开双眼,声音掷地有声,充满坚决,“孤,留下。”
此言方出,底下顿起喧闹,多为臣子们的嚎啕大哭,这些大夫士卿们,再无往日的沉着冷静、高高在上,反而啜泣犹如小儿。他们磕着头,全然不顾形容,恳求着宋王离城,为宋室保全一位贤明的君主。
即便是那些原本就劝说宋王应当留下来的臣子,他们的脸上,此刻也全无半分欣喜,也跟着失态痛哭。
上言宋王留下,全的是气节,难以抑制的痛哭,则是忠心。
不论是谁,都知晓留下必死。
宋王的留下,便是殉国。
哪怕来日宋王室再选出一位君主,再也不会及得上宋王的贤明,宋室注定会衰弱。
着实是可惜了。
他们都盼着宋王訾玢能使宋室中兴,却未曾料到,訾玢全的是宋王室最后一分体面,让固守礼法的宋室,即便消亡也令人不得不感叹,令史书也不得不传唱。
宋王訾玢,中兴之主也,贤名闻世,世无不敬者。以死殉国,宋乃百载,最兴不过文王,最勇不过武王,最义节风骨者,不过宋悼王訾善。
宋王虽已有向死之心,却并不为难众臣。
他命那些愿离去的臣子及贵族,举族搬迁,即便是庶民,也悉数放其离去。
宋王深知,他若殉国,来日必定会选出新的君主。虽然如今的宋王室并无什么出色的子弟,亦不知苟延残喘建成的宋国,能有多少时日,但尽力为下一任宋王留下些家底,也算是他尽了余力。
他闭上双眸,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即便他夙兴夜寐,立志要复兴宋国,最终却成了亡国之君。哪怕宋室不亡,但大抵从他始,又将衰败。
宋王在心中深深的叹息一番,鬼神不佑,无可奈何。
但当宋王睁开眼后,他的复杂情绪一扫而空,面对彷徨无措的臣子,他温和文雅的面容,比任何一次都坚毅。
明明的他身体已经很虚弱,在不断地耗费心血,日日挑灯批阅政事后,晕眩咳血,彻底有了文弱之相。
但此刻,他是宋王,便有宋王的气节与威严。
他着人将无辜的庶民百姓疏散,欲独自率将士固守王畿,守住宋国的风骨体面。
之后的事,便交予后来人。
任何人都能逃,唯独他訾玢不成。
宋王按捺住身体的疲惫,目光落在那些为宋室,也为了他这个君主而痛哭的臣子们身上。
他的声音中有訾玢的怜悯仁德,亦有身为宋王的坚定威严,“众卿且去罢孤守王畿,宋室数百载社稷能否绵延,便托付诸位了。”
说完,宋王站起身,他双手交叠,朝着底下的臣子们弯腰深深一拜。
一时间,底下的人惊诧无比,他们何德何能受得起身为天子的宋王一拜,原先站着的人也悉数跪伏于地,悲戚不止。
能在日渐衰败的宋国为官,这些有些才能的人,大多是心向正统,对曾经的宋国心向往之的人,比起权位,他们更有抱负与匡扶宋室,挽救礼乐崩坏的心志。
亦有许多人,是因为宋王的贤明仁德,颇有古时君主的仁义之风而前来投靠的。
而这些人,在面对宋王将死前的托付,如此形态,又如何能不动容。这位身份尊贵的宋天子,亲自向他们行礼,托付后事,但凡他们又一丝爱国之心,来日都势必会鞠躬尽瘁,绝不相叛。
尽一位贤君的嘱托,纵使身死,亦值。
宋王将自己所能安顿的事,一一做完,而后便挥袖令这些臣子退下。王畿何其之大,数百年的积累,想要令无辜的人尽早离去,却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完的。
那些注定要离去的人,路也同样不好走。
随着臣子们的退去,宋王望着空荡荡的、连光线似乎也被尽数遮掩的殿内,神情有一瞬的怔然。
他终究还是有负宗族与众臣的殷殷期盼。
目光所及之处,满室寂然,对着暮气沉沉的王宫,宋王反倒笑了,只是不知是释然多些,还是自嘲多些。
事到如今,他已尽了一位君主所能做的一切,平心而论,他不再亏欠宋室,也不亏欠任何一个对他寄予厚望的臣民。
他唯一的遗憾,是不曾亲手将自己雕刻的木梳赠予诸萦。
即便明知两人有缘无份,他为宋王,她为神女,所隔甚于巫山,注定无法在一起,但至少他也想说出心悦二字。
王畿中的少年男女,常以木梳发簪定情。
若二人他日能喜结连理,那么行礼那日,木梳便会亲自用在女子的发上。
为女子梳妆的人,则会高声吟唱:
“一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二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情意缱绻,执手白头。
宋王的手下意识的摩挲起了袖中的木梳,自那日分离,木梳便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他觉得喉中有些酸涩,面容却浅浅的笑了,也好也好,既然他注定要死,何必与人有所纠缠。
从前,他盼望着诸萦能与他情意相许,但到了此刻,却改变心意,庆幸自己未曾将木梳送出去,也未曾表明心意。